这部电影改编自村上春树2014年的短篇小说《没有女人的男人》,同时作为“元电影”嵌入了一个异质媒介——戏剧。
滨囗龙介的电影语言本来就有极高的戏剧媒介属性,不仅是《偶然与想象》《欢乐时光》等片中舞台剧式的的对称场景、直面第四堵墙的舞台剧式走位、乐队指挥机位的设计,以及充满话剧腔、强调精确性和叙事引导的台词,还是在这部影片中直接向契诃夫致敬。
契诃夫是俄罗斯甚至是世界范围内现代戏剧的奠基人,他的作品很大程度上被他伴随着抒情的手术刀式的精确所标记。
滨口龙介在时隔一个世纪后,从现代性的尾声回到了现代性的发生时刻,实际上是从种种相似中理解了不同时代中人类生活的“错位”。
故事的主要情节:导演的妻子是一名剧作家,两年前意外去世,丈夫沉浸在自责和悲痛中。
当他被邀请在广岛的一个电影节上执导一部戏剧时,导演发现之前与她妻子偷情的男演员也来面试这部戏,最后那位青年男演员和其他人一起入选,导演家福别有用心地让他饰演万尼亚舅舅这个角色。
他的女司机十几岁就出来打工,唯一的职业技能是驾驶,但是她的工作技艺精湛,让导演产生了敬意和好奇。
随着事件的发展,尤其是导演和万尼亚舅舅饰演者在车内的一次长谈,女司机渐渐明白看似高高在上的导演实际的生活,在恰当的契机,也向导演讲述了自己如何“杀死”母亲的故事。
滨囗龙介电影中作为“导演”、也是主人公的家福,正在执导契诃夫的名戏《万尼亚舅舅》,这是他的代表作。
在整部影片中,滨囗以一种现代的科学语言来推进情节,同时兼有俳句和歌式的抒情,尤其是对剧中人物任何细微的情感、动作,有精妙的把握,在这部戏的排练过程中,家福甚至使用了一种传统的方法——演员们围拢在一起读剧本——种种相似,造成了和契诃夫原作神似的效果。
此外,内在于《万尼亚舅舅》中关于绝望、虚无主义、人与人之间爱与信任可能性的探讨,也成为现实中戏剧工作者们自身的困境。
影片致力于呈现一—至少是按照戏剧导演家福的理解和意图一一那些扮演契诃夫剧中人物的演员是如何在代入剧中情节时,渐渐被契诃夫语言中的世界所吸附、引导、吞噬或改变。
从《神曲》中的保罗与弗兰西斯卡,到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作家们已经意识到,现实生活中的很多困境,来自过着平凡生活的人们对于文学形象的摹仿性欲望。
在《驾驶我的车》中同样如此,不过洞察这个现象的导演有一个邪恶的企图。
家福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他在影片中被赋予和万尼亚舅舅一样的软弱性,他无法直视自己内心的黑暗、爱妻的背叛与死亡,但是这个视而不见反而被妻子用一个象征性的故事讲述出来。
通过冈田将生讲述的同一个故事(加上另一个版本的结尾),家福确认了后者和自己妻子的关系,同时也明白,自己为了“爱”而作出的掩饰,其实亦被妻子发现。
在冈田因为犯罪被抓走后,家福终于意识到“戏剧性摹仿”不得不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否则《万尼亚舅舅》这出戏只能前功尽弃地中止。
在这个角色身上,家福最初体验到了对冈田进行惩罚的“快乐”,但是剧本对饰演者的“吞噬”最终也不得不在他身上复现。
当然,滨口龙介无意于制造一个关于出轨、背叛与信任之可能性的家庭情节剧,尽管在表层和主线上,这是不可或缺的一条阐释路径。
故事设定了家福和妻子婚后几年最初的幸福生活,以及随着爱女的离世而带来的家庭危机。
这个危机不单单是关于婚姻的困境,这个“夭折”的婴儿在大江健三郎、石黑一雄的作品中都曾出现,毫无疑问指向战后日本文化的“重生”。
戏剧的搬演地是在广岛,一座被二战摧毁的城市。
故事中不断漂浮的自我、他者,我们对自己的责任、我们对他人的责任,“爱”的限度在何处,我们应该如何“赎罪”,很显然地也是一个“民族寓言”文本,关于日本是否应该承担战争责任,如何承担战争责任,日本作为战胜国如何又称为战败国,日本普通人如何既是刽子手又是被害者。
类似的设计,也存在于别的地方,比如影片中不同的“语言”:日语、英语、韩语、手语,契诃夫戏剧的“沉默”语言,构成了世界性的“语言”对话——其实也是不可能的对话,如此多的语言,需要通过翻译、字幕或表情被理解,被误读。
文本的多重性容纳了多种解读,使这部影片尽管长度达三小时,但是绝非简单的情节剧。
故事也涉及了一条与主人公家福平行的线索——尽管相对较弱——女司机这个唯一的“讲述者”和见证人,讲述了她自己的身世。
她的故事的前因后果,我们只能通过她自己的讲述才能知道,即使在最后,她跟导演一起回到自己的故乡,看到的也不过是被白雪覆盖的坍塌的房屋旧址,什么也无法说明,同时,路程中出现了消音的一刻,意味着这个“抵达”就像梦一样不真实。
而家福的故事,则有足够多的旁观者和证人。
把女司机和家福平行起来,也有另一层深意,通过女司机的坚韧和言说所带来的和解,是故事走向“救赎”的必不可少的环节,也构成了普通人生活的“共通性”。
它传达了朴素的道理:我们要有希望,要在“窥探”别人的内心之前,先用这同样锐利的目光来检视自己。
换言之,受害者也要意识到,自己同时是成为“加害”的发出者和承担者。
女司机本身又是劳工阶层的代表,她像说哑语的索菲亚一样,被赋予救赎的希望,来自“非语言”世界——故事中她们都是沉默的倾听者。
影片中存在着多重的窥探:第一层,家福对妻子私人生活和偷情的窥探。
第二层,妻子对家福明知道自己偷情但是却装作毫无反应的过程的窥探;第三层,冈田将生(万尼亚舅舅饰演者)对家福的窥探——他来参与演出某种意义上就是为了了解家福和音;第四层,在家福和冈田将生在就把聊天时的不知名的拍摄者。
尽管我们始终不知道偷偷拍照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我们可以假定:他是知道二人与音关系的旁观者;他是现代社会随处可见的拍摄陌生人生活的人——导演借此控诉了影像的暴力;他是知道冈田将生作为偷情者的看客;或者说,他是对明星导演感兴趣的某个戏谜……
由滨口龙介执导的电影《驾驶我的车》改编自村上春树在2014年出版的短篇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里的首篇,故事主要围绕着一个男人的“失去”展开。
舞台剧演员家福(西岛秀俊饰)在妻子去世两年后,受邀参加在广岛举办的戏剧节。
在主办方的安排下,沉默寡言的渡利(三浦透子饰)成为了他的专属司机,负责接送家福来往剧场与住处。
戏剧排演过程中,家福在曾跟亡妻关系紧密的年轻演员高槻、司机渡利以及戏剧节的工作人员等形形色色的角色间游走。
本文首发于澎湃。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惯于一气呵成。
落笔《驾驶我的车》时,他已决定好短篇集的主题——没有女人的男人们。
这个书名不难让人联想到海明威的短篇集,中译名同样为“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原题为Men Without Women)。
村上春树在序文中提到海明威这部短篇集的书名,认为比起强调作为主体的“Men”,“Without”带有的欠缺感更重要。
正如滨口多次在电影《驾驶我的车》的相关采访中表明,“女性的不在场”正是男性恐惧的根源。
主人公因为女性的出走或缺席,进行自我思辨的这一行为,正是其脆弱的表露。
滨口在影像文本的创作上对这一形态的捕捉与掌握,或许与脱离某种政治语境的、村上春树在过去关于弱者形象上不厌其烦地阐述,并声称永远站在弱者一方的视角是一拍即合的。
海明威 Men Without Women先谈小说本身,开篇从家福调侃大众对女司机的看法,到最后他坐在女司机渡利驾驶的车内,吐露彼此的心声,整个文本更接近私人状态的言说。
纵观电影的故事框架,滨口将村上小说的框架大刀阔斧地重组,增加多国籍的人物角色,尽可能剔除留白的空间,在情节的安排和顺序上做了更为细致和具体的调整。
近3个小时的片长充斥着滨口式的大段台词,同时又好像谨慎地延伸出对“失去”的境况描述,完成了和村上笔下的人物忧郁的同步。
故事里原本郁积的痛苦与伤疤,在影像的收敛与台词的堆砌之间,通过情感递进及戏中戏结构的反衬,被一再揭开。
角色的前置与二重身电影对小说情节的调整,使得部分角色得到了原本没有的前置。
例如,小说从家福在妻子去世几年后,修理车厂的好友大场介绍了一个女司机给家福作为开场。
而在影片的开端,妻子的形象以模糊的身影及其冗长的台词予以铺垫,为长达3小时的故事拉开序幕。
由此,电影的前半部分将小说中存在于家福口中的过去还原,似乎是想让有关亡妻外遇的行径在家福的主观猜忌之前,以一般叙事的方式引向更为公平的道德审判。
电影《驾驶我的车》剧照身为编剧的妻子音在电影中的形象是复杂的。
从电影开篇的破晓时分,音从床上背光起身,探入景框,与无法看清她脸庞的视角相似,影像一开始便塑造了她压抑、神秘、无法捉摸的形象。
她的独白(以及与家福的对话)在被褥的摩挲声响与尚未散去的情欲之间骤然降至,梦境(的话语)与现实相互交织,与其前作《夜以继日》中潜伏着的诡谲的氛围相似,心动与离奇并存,亲密无间的恋人/婚姻关系里裹挟着疏离感。
即使她常常重温旧梦,满足男性的憧憬,却早已被现实生活拒之千里,痛失骨肉后的思绪萦绕其中,被焦虑百般刁难后,她的死去仿佛成为了一种命中注定。
电影《夜以继日》剧照《夜以继日》中曾出现过二重身的概念,女主朝子在大阪的美术馆中见到了牛肠茂雄以“双胞胎”为主题的写真作品,预言了她之后将爱上两个容貌相同的人。
而在《驾驶我的车》中的另一个关键人物高槻(冈田将生饰),也像极了从家福分裂出来的人格。
高槻是家福妻子音的后辈,对音有着特别的迷恋。
撞见音外遇后的家福,在音的葬礼再次遇见了高槻,让他确信了妻子的外遇对象就是高槻。
此后,家福在广岛与高槻一同参与《万尼亚舅舅》的排演过程中,时刻心存芥蒂。
在前半部分的故事中,家福撞见妻子出轨那一幕时,外遇者背对着他,观众亦无法确认那个外遇者的真实身份。
可以确定的是,高槻对逝去的音仍旧抱有不甘,这种情绪随后附着于家福与音之间的联系,他渴望、嫉妒且感同身受。
反观家福,即使面对高槻与妻子之间想象的猜疑,他也有类似的心理。
何况在他潜意识之中,早已将高槻视作“分身”——当高槻与女演员的选角练习时,两人的肢体接触让家福倍感慌张。
这除了是家福在抵抗有关亡妻外遇的回忆,他以从未出轨来展现对妻子的忠诚这一行为,在(无意识的)对高槻的痛苦投射下,或许并没能经得起考验。
在此基础上,高槻究竟是作为一个单恋者还是与音有着越轨行为的人物角色,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高槻是试图得到家福情绪上的反馈的,几次三番在酒吧的试探,都能佐证他试图宣告那无法实现的畸恋的正当性。
而正如前文提及的,家福将痛苦投射于高槻而产生同情,但在愤怒与嫉妒之间,却还夹杂着鄙夷。
这使得他必须佯装自己的不知情,去抵触数次交谈后自我厌恶的情绪。
影片的后半部分中,与亡妻仅存的现世联系仿佛化身为红色萨博900(家福长久以来习惯在车内听音留下的念白卡带),在渡利的驾驶下开进悠长的隧道,高槻与家福坐在后座,在冷静的正反打镜头下正面交锋,这个场景也成了本片最为精彩的片段之一。
“无论多么了解对方、深爱对方,我们都无法窥探别人的心……如果你真的想看清别人,首先得凝视自己。
”高槻在车内平静地说出了一番事实——男性尊严从困境中解脱的前提,即是承认自身的“无能”。
至此,随着由渡利(女性)驾驶的车(与亡妻的联系的象征)在隧道中长久地行进,像一种摸索的视觉隐喻,同时营造出了一个能够重构主体的密闭空间——高槻的提示实则是家福得以自我审视的过程,也是与高槻主体中衰颓的部分重合的过程——男性的软弱终究在被具象化的、具备女性气质的空间中得到包容与默许。
而在之后,无论是高槻的离开(因暴力事件被捕)、在北海道与过往和解(渡利与家福早逝的女儿同年出生,两人在北海道相拥),还是家福的补位(代替高槻再次出演),都提示着家福在几番挣扎之后,以一种新的男性身份再次觉醒。
电影《欢乐时光》剧照戏剧的表述形态戏剧情节是滨口龙介以往作品中常见的设置,而像在他的《欢乐时光》《亲密》等作品中,非常规演员的自然“演技”常常涉及到有关台词的两种机能,即对白(dialogue)与沟通(conversation)。
在《驾驶我的车》中,不同国籍的演员们在家福的指导下,以各自的母语反复研读台本。
在片中罕见的戏剧表演中,观众聆听着不同的语言,通过字幕或是对剧作的印象去感受情绪。
其中,有言语障碍的韩国演员用手语进行表演,让台词的“沟通”机能失效的同时,却强调了语言在作为形式表达上的彻底的工具性。
另外,从有关语言自身即具备表演性质的角度出发,演员们夹带着的出于各自语境下的多语言演绎似乎已在舞台上足够奇妙,而通过表演艺术的碰撞与刺激,高度一致的情感表述在观众的理解中又得以重组、延伸。
在过去的采访中,滨口龙介说道:“读剧本、背台词的结果在某种程度上会显得苍白无力是无法避免的……而通过捕捉、记录表演本身的真实性,也能够建立或抵达真实。
”(《NO NUKES》附录)影像表达的视听形态往往附着于一种媒介,然而具备“正面性”的戏剧却不同。
滨口所说的真实的建立更多地依赖着观众的“观看”行为。
戏剧作家平田Oriza曾在多言语的戏剧中强调一种“观看看不见的东西”的方法论。
在其戏剧作品《跨国那条河,五月》(その河をこえて、五月,2005)《离别的歌》(別れの唄,2007)中,日语、韩语、法语相互交错,甚至在《智能版〈三姐妹〉》中引入AI机器人参与表演。
舞台中央的“日常”就这样被一种形式所搅乱,它“逼迫”人们去执行看的行为,去发现舞台上彼此之间的沟壑,就算是照常在运转程序的机器人,它的存在却足以让作为人类的姿态变得尤为醒目、赤裸。
比起考虑内容的意义,平田方法论下的剧作更重视过程与手段。
而《驾驶我的车》中,无论是多语言还是手语的演绎,也都要求着观众对无法直接理解/听不见的“语言”去给予敏感,剧作形式在舞台上再现了一种内容的意义生成,它打破了固有的理解模式,将一种“主动权”交还给了观众。
电影《驾驶我的车》剧照如果以妻子的身亡将影片分为上下两部,就能发现,上半部是弥漫着魔幻色彩的戏剧人生,而下半部中演员们的反复排演却充斥纪实感。
风格的割裂也提示了后续故事中家福在心境过渡上的断层。
在地域空间上,《驾驶我的车》横跨了东京、广岛、北海道,并且在广岛的戏剧节上,不同国籍的演员们互相交流,扩展了原作私人的故事格局。
从“还原”小说中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家福的过往,到以多国籍、多语言元素作为切入点去扩大叙事的版图,最后添以“演绎”或“形式”的主题,去描绘角色自身重叠的困境,影片的节奏在一种现实的纯粹与包含普遍性的错综复杂间循序渐进,直至观众为之所触动。
真說濱口龍介的這部和其他是《這隻斑馬》和《那隻斑馬》。
熟悉濱口風格的人,還是可以在這邊找到熟悉的元素,對話的牽引,他熱衷又擅長的追本溯源和剝洋蔥,從事故和意外中牽出濃霧後的千絲萬縷。
在那些關鍵的剖析時刻,演員進入畫面正中間,直視對話的另一方,同時這目光也將抵達觀眾,這質問也是指向觀眾,是家福第二次在酒吧裡對高月說的「如果你傾聽並回應,就會有相同的東西發生在你身上」。
但只是這些嗎,雖然他一向嫻熟的技藝隨意組合這些就會很好看,但很明顯可以在這部中看到濱口的轉變。
汽車從廣島去往北海道的時候,經過山和海,從綠油油的農田去到漫天的白雪,在這轉換中,少有的在濱口電影中感受到「天地有情」。
不由得讓我想到之前在影展上看到的相米慎二遺作《風花》,同樣的開著車去往北海道,就算不再下雪但山上積雪一樣冷的北海道,同樣是一對男女,那邊淺野忠信開著粉色的車,這邊是紅色的車,同樣的他們都對著那片白茫茫吿解,然後擁抱。
上一次在濱口電影中感受到這份自然的呼應,還是《歡樂時光》中四個女生結伴出行,有馬的綠和她們明媚的笑臉最適配。
濱口的戲總是在那些人聚齊時最為精彩,餐桌或房間內,因此在哪個地方似乎是不重要的,反正都是景觀相似的城市,但《駕駛我的車》裡的這份與自然景觀的呼應,不得不讓人發問,導演開始從城市往外走嗎,走向更廣闊的鄉村嗎?
這一次全員聚集的時刻是排練場,內容是不斷的練習文本,似乎看起來只是為最後的演出作排練,重點不在這裡。
但其實不是,最初演員的組合就很有趣,不同民族、不同國別,也包括打手語的女孩。
演員之間最開始不理解,他們排練結束後笑說聽到其他的語言像念經,但在永蘇和永娥家,永娥說自己雖然不會說話,但可以依靠聽和感受獲得更多。
後來在排練場上,扮演Yelena的珍妮絲說她原本以為重心全在共演演員的對話上,但不對勁,其實是要跳出對話去感受對方的情緒。
直到這裡才道出家福組建這個團隊的緣由,這份文本引出的力量才有了公園裡珍妮絲和永娥那一幕演出。
這也是再一次對“濱口風格”的確認,文本同時像觀眾提問,當你決意回應時,「它會拖曳出真實的你」。
最讓我震撼的莫過於,我覺得濱口龍介的厲害是,《萬尼亞舅舅》明明是為了服務他的劇作,所以被放置,但他竟然也憑靠影像完成了一次戲劇改編!
音的錄音像是他的秘密,被他藏在車內,那些他在車內的時刻,開車或是不開車,那台詞也講述著家福的心聲。
就算不再演萬尼亞,他依舊在聽錄音、講著萬尼亞的台詞,因為這是他失去音後唯一可以擁有她與她互動的方式。
這也是他的恨唯一的出口,「你摧毀了我的生活,我從未活過,因為你,我浪費了我人生最好的時光,並毀了他們。
你是我的敵人,我的死敵······我有天賦,也很聰明,也勇敢,如果我過著正常的生活,我可能會成為另一個叔本華或陀思妥耶夫斯基」。
直到最後因為高月出事,他不得不再次扮演萬尼亞的時候,他才直視自己的內心,才說出「我被深深地傷害到了」。
是的,其實這一部依舊在講原諒和活下去,《歡樂時光》也在講這個。
無論是家福還是渡利,他們傷害的對象永遠的離開後,注定了他們在這世界永遠失去回音,沒法說出對不起,也無法說出想念和愛。
兩個各自帶著創傷的人,因為工作聚在一起,最初家福一直坐在後座,那是一種保守和距離,當他坐在副駕駛後,他們舉著煙的手伸向窗外,那成了他們的自白時刻。
是粥在短評裡寫的,“兩人坦白自己的罪過,再各自舉起拿著煙的手——一場無聲的自首。
出了隧道的瞬間大雨如注,投降結束”。
「我確信真相無論怎樣,都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未知。
」回到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妻子藏匿在房間的黑暗中,窗外是無法辨析傍晚還是清晨,都是參雜粉色的藍,她講述著前世是七鰓鰻的女孩和山鹿的故事。
妻子一開始就是隱匿在黑暗中看不清臉,一如後面大半時間她都是聲音出演。
她一直都是神秘的,「音讓我們相遇」,她一直存在於兩個男人的對話中,「他跟我分享著同樣的痛苦,因為我們愛著同一個女人」。
一直到高月和家福第二次談話,高月坐在車內的解構時刻才道出一切,「即便你認為很了解一個人,即便你深愛著這個人,你還是不能完全看清那個人的心,你會感到受傷。
但如果你做出足夠的努力,你應該能很好地看清自己的內心,因此到最後,我們應該做的是忠於我們的內心,並以一種可行的方式接受它。
如果你真的想觀察一個人,那麼你唯一的選擇就是正視並深刻地看待自己」。
這一刻高月也成為了音的代言人,把音未能和家福說的話一一交出。
最後在舞台上,永娥演的那一段“我們一定要活下去”,這瞬間也感受到濱口的巧妙設置,無法說話的女孩也是妻子,也有未能平安長大的孩子,她在此刻是索妮婭,也是音的化身。
這一幕的確不需要聲音,因為我們在車裡聽過音念這一段索妮婭的獨白。
這一刻我們終於明白,音雖然離開了,但以這樣多的幻象回應著家福,無論這是否是契訶夫劇本的魔力。
但其實這在一開始就隱藏在錄音中,音讀著劇本裡除了萬尼亞以外的所有角色,她是索妮婭,是葉蓮娜,是萬尼亞的母親,她也是前世的七鰓鰻,今世的喜歡山鹿的女孩,她是音,是編劇,是妻子,是失去孩子的母親。
「那些一直思考著死亡的倖存者,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繼續下去,你和我一定要這樣活下去,我們一定要活下去。
」家福在渡利講述母親故事吿解的時刻說,「如果我是你父親···」,那時其實就能猜到他們之後會有很不一樣的關係,渡利和他離開的女兒同歲,然後北海道渡利家她講述“真相”後兩人的擁抱,因此最後一幕,渡利在超市買完東西回到車上,狗狗從後座爬出,我們觀眾會心一笑,狗是家的象徵,渡利不再是“司機”、“工作”,他們一起生活。
「當我們最後的時刻到來時,我們都會平靜地離去,在偉大的未來,我們會告知他,我們所遭受的,我們所哭泣的。
」
《驾驶我的车》名义上来讲是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同名原作,但实际上契科夫的《万尼亚舅舅》我觉得更是中心灵魂。
滨口导演在这部作品所展示的野心真是非常之大,大胆地同时基于两大名家的作品进行改编,编织了一个更大的框架,将两部原作融合在了一起,打上了滨口龙介自身鲜明的烙印。
可能其他导演对于改编作品相只是简单当了裁缝,滨口导演在本片在我看来已经成为了一个织梦者,以自己的思考和感受驾驭名作并拓展为自己的广阔世界。
本片在主要剧情上分了三条线穿插推进:1. 作为一名舞台剧演员兼导演的主人公家福与作为剧本家的妻子从亲密相处到怀疑猜忌的过程,并最终完结于妻子的意外身亡。
这一部分是为全片最为重要的基石,也是后两条线故事线的源头与终点。
2. 作为导演来到广岛指导《万尼亚舅舅》戏剧演出,与剧院的的演员和工作人员所产生的各种连接,特别是与妻子旧识高槻的交流,挖掘了亡妻所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部分窃以为是本片最精妙的部分,不仅以戏中戏的方式呈现了《万尼亚舅舅》,同时以《万尼亚舅舅》的剧本做了隐喻,对于现实的人物关系做了映射。
3. 自己与女司机渡利在行驶中互相深入,互相解救对方的过程。
这一部分应该是改编自村上的原作部分,我其实本身是没有看过《驾驶我的车》这篇村上的原作的,对于本片与《驾驶我的车》原作的连结知之甚少,还请多多宽容指正。
前面也说到,本片不是基于原作的改编,而是滨口导演的一种借壳探讨,甚至我认为可以算得上是原创故事。
本片的核心,在我看来,是对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的建立与维持和理解他人的困难性探讨。
以家福为视点,无论是妻子音还是高槻还是渡利,抽象到更宏观的层面来讲,都是一段关系中的相互试探与猜测,只不过因为角色的不同,在关系中的付出、索取乃至心态有着很大的差异。
但究其本质,都是自我对他人画像侧写与他人真实人格的冲突与修正。
夫妇线——真心与谎言的迷宫滨口导演用了足足40分钟的时间,铺垫了这对夫妇的相处关系,甚至还刻意放在了演员表之前。
影片的开头非常有神秘感,黯淡的凌晨、摇曳的身姿、不知所言的故事。
只有在寂静的深夜,潜藏于不知名暗处的精灵才会一显身姿,伏于身畔,耳语那些欲望的呻吟。
家福望着妻子半裸的胴体,却看不真切,仿佛处在现实和梦境间的裂缝,任凭那些虚幻的触须在自己的脑子里留下烙印。
【她有自己的原则,她会要求自己能做某些事情,不能做某些事情。
】【她可以偷偷溜进他家,但不能在那里xx。
】【没错。
】
荒诞的故事是妻子对自己的谶语,至少在当时,妻子还是非常自信自己不会陷入欲望的漩涡,尽管欲望之海已悄然没过了她的的膝盖。
家福在出差的意外间撞见了妻子的偷情现场,但最终没有声张,仿佛无事发生过。
但内心的裂痕避无可避。
越是不能正视现实的痛苦,越要面对内心的崩坏。
但实际上,家福撞见的那刻,妻子也同样通过镜子看见了他。
因此在家福回家后,续写了自己的故事。
女孩终究是越过了自己设定的边界线,想起了自己作为 八目鳗 的前世。
但是这一切发生后,两位当事人的内心在各种无端的揣测与翻涌,却要在表面上维持风平浪静的假象。
即便在言语上密不透风,行为的细节却早已变质,海市蜃楼总归是会被撞破。
妻子决定踏出这一步,无论现实在主观上的好坏,终归是不可掩盖的真相,只有真相的忽视才是最大的伤害。
但在一切成行之前,她却意外迎来的生命的的终结,一切结束。
其实通篇下来,妻子对家福的爱是毋庸置疑的,但问题是在于,人是无法拥有另一个人的。
越是爱之深,越不会将自己认为自己的丑恶恶心的部分展现给对方,只会顺应着去表现对方想要看到的自我。
但这些难以名状的黑暗并不是不存在,人是无法自己否定自己的,你只能分割开来,让不同的人去回应你不同的部分。
也不要期待能有世界上另一个我,能无缝全盘接受,毕竟二重身的传说,最终都只剩唯一的留存。
万尼亚舅舅线——演出上映于现实与戏剧的重叠滨口导演以一种近乎“断章取义”的方式将《万尼亚舅舅》打散并重新以自己的视角做了再诠释。
影片非常巧妙地将《万尼亚舅舅》的人物关系与对应演员之间的关系关联起来,使得同一个情节场景在现实和舞台上双重上映。
滨口导演再一次给我们展示了他最熟悉的魔法,但这次不再是梦与现实的交融,而是舞台与生活的重叠。
场景一。
高槻的第一次试镜。
阿斯特罗夫——高槻,万尼亚——家福,叶莲娜——Janice(家福音)。
这一幕其实很明显,是家福撞见妻子家福音偷情回忆的具像化。
这段三角关系被直接地套用高槻饰演阿斯特罗夫对叶莲娜表白这段试镜中。
一方面以这些戏剧角色去展现高槻、家福乃至音在当时的心理活动,作为观众更能以《万尼亚舅舅》的戏剧角色的理解丰满影片的人物形象;另一方面高槻以表演的的形式重新演绎家福回忆中类似的剧情,引发了家福与高槻的人物冲突。
特别是最后家福作为导演的对表演突然打断,这契合了《万尼亚舅舅》中万尼亚对阿斯特罗夫的打断情节,但在现实中是不合时宜的,这也表明了家福内心的动摇。
再以试镜的表演先谈谈高槻的的人物形象。
高槻的表演是充满攻击性的,他习惯以更加主动的的方式去“侵入”目标。
所有的肢体接触都是从高槻发起,在第一时间就展现过量的情感,这种激进在其他人物里是缺席的,这也是高槻在片中最特别的地方,这种激进我会在最后总结详细再做对比展开。
场景二。
高槻与Janice迟到后第一次排练表演。
万尼亚——高槻,叶莲娜——Janice(家福音),教授——家福。
试镜结束后,家福出乎意料地将万尼亚的角色给了高槻,这一戏剧角色的转变也正是代表着这核心三角关系又出现了再平衡。
万尼亚暗恋着作为教授妻子的叶莲娜,但同时对于教授又饱怀尊敬,从上帝视角来看,无疑这样的关系才是最贴切现实的人物关系。
但其实全片本就是贯穿的家福的视点。
在过去,他认为自己无法把握妻子的身体与内心,因此他认为自己是万尼亚,总是在艰苦地追逐妻子剪影。
但在第一次在酒吧高槻对家福的坦白中,高槻直言了自己对家福的嫉妒,对于家福而言,他才终于能明白妻子不仅不是抓不住的镜花水月,反而双方都是对方的束缚。
但对于高槻来讲,他不过是音的弃子,是真正的求而不得。
场景三。
双姝的对手戏。
叶莲娜——Janice(家福音),索尼娅——允儿。
这是一场很特殊的戏份,这一幕没有高槻没有家福,无法寻常地将三角关系对应起来,但没错,这一场就是家福音的独白。
音并没有特别处理自己与家福和高槻的关系,她对两人只是顺势自然地发展,至少行为上是如此,即使在她意外死亡之前想要去打破僵局,却也应为自己的意外死亡而无法成行。
在契科夫的笔下,叶莲娜同样也知道万尼亚、阿斯特罗夫对自己的苦恋,她同样也没有特别处理这两段关系。
因此滨口导演巧妙的将家福音置于与叶莲娜同样的境地,借契科夫之笔,与家福做了一次跨时空的对话。
而允儿在全片到底是一种什么角色?
索尼娅在《万尼亚舅舅》中可谓是纯洁、坚强、美好的化身。
同理,映射在影片中,允儿同样担当的是这样的角色。
她以天使之姿,在表演台词的同时更是对对端人物的开导与安抚。
更由于她身为longya人,代表了一种无法赋予谎言属性的纯洁,是索尼娅在现实中拓展。
场景四。
高槻最后的悲鸣,被捕前的排练。
万尼亚——高槻。
万尼亚最终发现了教授的虚无,过去十几年所奉行的信仰轰然倒塌,那些过去曾经支撑他在平凡中淡然的理由,此时都被反攻倒算,变成了复仇和愤怒的燃料。
高槻在车内与家福的的对话中发现了,家福根本配不上自己心中完美的音,他根本上不过也是无知、自私、软弱的一条败犬,那些音曾经预言的谶语,家福不知道全貌却自以为很懂,表面上相似的夫妇随着愈发地深入,裂痕被百倍的放大,以至于貌合神离。
即使这样,家福和音的关系中从来不存在他的容身之地,而自己作为第三者,只感到了对自己无尽的哂笑。
在对现实发泄了自己绝望,高槻淡然的走向了自己的结局,以故意伤害罪被警察逮捕。
在这场闹剧关系中,无论家福和音有多么的愚蠢可笑,但在关系中,永远没有他自己插足的余地,他只不过是心怀幻想被遗弃的小丑。
场景五。
现实与舞台的同时完结。
万尼亚——家福,索尼娅——允儿/渡利。
随着高槻的离开,家福不得不重新面对万尼亚的角色,怀着与万尼亚一样的对过去的悔恨与痛苦,立于生活与聚光灯的台前。
契科夫为我们写下了结语。
惨烈也好、苦痛也好、不堪也好,在时间长河中,人总要与自己和解,或者说不得不与自己和解。
明天来临之后,你总得去做点什么,或许拾起熟悉而亲切的旧时光,或许斩断所有的留恋踏足新世界的未知,就这样假装正常到自己真的正常。
家福与女司机渡利的故事线我不再做详细展开了,这是属于两个困于过去的人的互相舔舐,在共同经历下,去深入对方的情感。
最后的旅途,来到了渡利痛苦的起点,上十二泷町,他们要去探寻回忆的正体,去击败最后的心魔。
看,那是什么,一座辨认不得的废墟,这就是回忆的正体。
世界永远不会为你个人降下束缚,只有自我封禁才是永恒的牢笼。
渡利之于家福,从侧面最终解决了家福的痛苦,并且又年龄上的暗示,渡利与家福的女儿是同年,索尼娅也是万尼亚的外甥女。
所以来讲,本片其实存在两个索尼娅,允儿在戏剧所代表的隐喻中扮演索尼娅,而渡利在家福的现实中扮演索尼娅,最终都是拯救家福的关键。
相处、感受、理解、心之壁滨口导演在本片对人与人之间相处做了很多实验性质的探讨和尝试,也是我认为本片最主要的内核意义。
相比于充斥本片的大量对白台词的表达方式,导演想表达的却是,语言是最不可靠的交流方式。
正如在排练的情节中里,家福对演员的要求,将台本的每一句刻画成自己的本能反应,而在真正表演的时候,不去思考每一句台词的含义,有更多的精力去捕捉去体会与自己对戏的演员的情绪和动作,并基于此给对方以反馈。
滨口导演实验性的地方也在此处,《万尼亚舅舅》这场戏剧排演,演员们都是来自各个不同国家,每个人都是用不同的语言,更近一步,还添加了允儿的手语表演。
其实演员之间根本就听不懂对方的对白,那么因此也就无需听懂对白的含义,只能从话语之外的地方去感受对方的表达。
那么再转回家福与妻子的夫妻线,其实家福和妻子分裂的原因也在于过于去揣测言语的含义,他们想要从对方的言语中去获取对方的全貌,但现实是只要有言语必然有谎言,甚至应该说是言语促生了虚假。
如果一个行为发生了,那它就是真实,它是已经发生的现实,行为即真理。
但言语发生了,它并不代表着什么,行为不与它有任何强绑定关系,它正好就是发生与未发生的薛定谔态。
还有一部分,是关于高槻的。
高槻在所有的角色里是最为激进的,他在关系的的初期会更有攻击性和主动性,因此会让人了解的更快也更直接,但我们以最后高槻的结局来看,滨口导演是更倾向于内敛,也是因此,影片充斥了家福对高槻的批评和指导情节。
其实也可以理解,对于一段长期关系而言,自我暴露可能远比不上让对方挖掘。
正如布莱希特所言:“如果你追逐幸福时跑得太快,那你会将幸福甩在身后,而不是得到它。
”如果基于这个角度,那么高槻在车内对家福的坦白和规劝就显得比较玩味了。
家福作为内敛型关系的实践者,最终也免不了与妻子关系的变质,那么实际上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最终也不过是殊途同归。
可能正如高槻所言,人是无法完全理解他人的,这就是人的心之壁,但同时这也是人的独立性象征,人总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这就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正确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去做诚实的选择和表达。
写在最后足足将近三个小时的电影,还伴随着无比巨大的台词量,但整部影片让人观感极佳,顺滑流畅,不得不说滨口龙介导演在这部电影剧作和台本上的控制已臻化境,但在视听语言上,可能就稍显质朴了。
虽然我没看过《驾驶我的车》原作,但村上的书我看过的还挺多的。
在这部片里,包括李沧东的《燃烧》,都很好的抓住了村上的精髓——隐喻。
从《海边的卡夫卡》到《1Q84》到《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到《刺杀骑士团团长》,村上春树用隐喻为读者打开了更大的空间。
一段最优秀的文字需要去映射出每个人的内心,电影也是如此。
和《燃烧》几乎是同质同构的。
为了类型和坚实的表层叙事,《燃烧》逐渐藏起了钟秀的小说,而这里则是具象化的车。
《驾》的第一层次中,戏中戏直接暴露且易于吸收,整体构成了影片的表层叙事,不妨先将之视为一套简单类型故事。
仅从这一层面出发,《燃烧》拙劣的犯罪情节,或是《驾》主角的交锋、自白都显得脱线。
在此基础上,需要小说和车将之下沉。
司机之为车、司机之为作者,或者车本身之为作者、之为写作,从结构理解上都无区别,无论如何,车的行驶都是另一层写作动作的凝聚。
影片的序幕,写作者在车中沟通创作;戏剧排演开始后,原作者下沉,新的作者浮现。
通过车建立层次化的结构,合理化了主角交锋、回顾和自白,也为主角和司机语气的分野找到了结构性基础。
男主和冈田交锋前,和观众一同维持观察者的身份,即是人物大纲的建立,对核心的情感要素有所规避。
同质的交锋和性交,都借助强大的惯性推进了写作,引导性的言语随回顾开始出现,诱出最后的北海道之旅——对角色最需要袒露情感的补完。
在雪堆上,角色完成了对自身的建设,因而拥抱,因而回到了戏剧中,从此再无其之为第二层次人物的场景。
在短评中提到《托尼·厄德曼》的拥抱,不是指向父女情,事实上这一场景并不应该带来太大的情感力量,它带来了前述语气分野的和解,如果换个例子,应是《草叶集》中的人物们突然向金敏喜发起了邀约,在基础叙事稍显薄弱的情感力量中,语气和结构的分野、隔膜都随爱消融。
现代性与导演意志
《 ドライブ・マイ・カー》这种看起来像是悼亡、亦或走出的电影,总因为车的广延与路的伸展,看起来叙述的是某种认识的转变:被动的转变、主动的转变、甚至无奈的转变、和解的转变......所有一切都源于现实的改变。
基于如此转变中所蕴含的现实意义,《 ドライブ・マイ・カー》或许也可以归结到公路电影,而不仅是因为看似道路和人生没有终点的“开放式”结局。
如此告别所谓过去与走向未来,总结起来,其实是找寻一个终极解释的过程。
如同家福在《等待戈多》对同演所说的台词一样:等戈多来了、我们就得救了。
至此,一直以探究亡妻生前留存秘密的家福,在一个已然孤苦一人的追寻旅途中,无非需要的是一段自我发现并建立生活新秩序的历程。
在家福与音的家庭中,女儿亡故后对破碎生活的重新认识,建立在他们本应该转变为父母又被迫退回夫妻的角色的扮演之中,简言之,与生活转变的戏剧性有关系,这种转变的现实看起来只与悼亡与失去有关,而与他们原来的生活无关,也就是说,如果女儿还活着,他们会是幸福但普通的一家而已。
从这个角度出发,当家福体悟实然事实与应然所想间存在着巨大的经验鸿沟之时,自我面对与自我发现毫无疑问必然重合,近结尾处互相拥抱的家福与渡利则必然充满悔恨与但又可以放下执念。
悔恨不在于曾经爱过而现在不爱,而在于自我发现:他以为为爱的自我牺牲,在一个被爱之人看来成为了悖论,即面对一个你也爱之人,你怎么会希望对方牺牲自我,而对方如果不自我牺牲,你又看不到对方爱你的证明。
因此作为鳏夫的家福一直不能放下作为亡妻音留下的“秘密”,其间最大的悲哀,既是渡利不解母亲为了与她更亲近是真的精神分裂,还是装精神分裂,依旧原意相信那份亲近的爱,是发自母亲的真心,但却在意外发生后,不愿去施救的决绝。
家福由此审视自己,其苦苦追寻的秘密,或许就是生活已然巨变后,自己对待妻子的一系列深思熟虑,其自我发现,直面心内真实后的放手,正是发现爱的{反义词}并不是恨,而是深思熟虑,是不爱。
这种深思熟虑,或许正是滨口龙介作为预备役大师“令人惊叹”的叙事水准逐渐走向成熟与完善的标志,从《 ドライブ・マイ・カー》的片情设计:家福与音的戏剧工作,甚至做爱、开车、日常对话都时刻与戏剧相伴,演员大部分时间进行着疏离的表演等等各种细节......都能看出滨口把戏剧形式用电影调度搬演到故事中,不断地悬置思绪、悬置情感,已达到延缓其落实的目的。
这在某称程度上,或许可以概括为《 ドライブ・マイ・カー》所谓的作者气质,而愈是深入故事,愈是可以发现故事的展开、收束,都是以面对和发现后的认识为中心,汇聚到一点后,再展开反讽,完成升华,电影虽然于此结束,不过故事依旧可以继续,超越所谓影像世界,直指现实中每个观者,从而延宕出更深远的现实意义。
就像电影中大书特书的戏剧:万尼亚舅舅,看着姐夫谢列勃里雅科夫教授,那个他献出自己最好年华服侍一生的偶像,偕着年轻的续弦妻子来到庄园,但他的著作没有一行会流传后世,他无声无息,是一个十足的废物,自己一直信以为真并奉献一生的生活失去了意义,被“毁了”的万尼亚舅舅,在激愤之下向教授开了枪。
于此,为了挽救自己,和面对尼采所批判的虚无主义:这种即便无数安息日的道德点缀也不能掩饰的对人类本身的巨大诋毁。
此情此景中西岛俊秀饰演的家福,发现自己对待亡妻用深思熟虑填满所有本应因缺乏才产生的无爱之爱,重新建立生活超级秩序的终极解释当然就十分合理且必要唯一。
但对于戏剧来说,尤其是电影中的《万尼亚舅舅》与《等待戈多》,其主题中人类精神危机和生活意义缺失的困境所呈现出的面相,却并非是收束到一个核心认识的奇点之上,无可避免地,滨口深思熟虑想要达成的生活新秩序与戏剧调度可能也并不会收束到某个终结解释的自然必然之上,故事与形式间一定会存在着充满维度的张力。
其他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
正如滨口如果要用{无爱}&{深思熟虑}来与观者进行沟通且建立表达,那就不仅需要有定义的一致,而且还要有判断上的一致。
结局中,家福还是去饰演了万尼亚舅舅,这似乎表示了,对过往放手是一回事,而获得对过往放手的结果则是另外一回事,但实际却并非如此,我们所谓的“放手”,也是由已然放手这个结果中的某种标准的恒常性决定的。
在电影中,家福可以对自己下命令、可以服从自己、可以惩罚和责备自己、可以对自己提问并给与解答、可以时刻提醒自己走出阴影......我们甚至看到了看起来句读排演,但实际上用各自不能直接沟通的语言在进行独白(用各自不相同的语言的词语甚至肢体的动作)的一众演员们,就像自说自话一般的在实际的“自言自语”,观察他们并聆听他们的观者们,也可能成功地将他们的语言翻译成我们的语言。
生活中,我们也不难想象这样一种语言,其所指的他/她的感情、情绪、内在经验、感觉等只有说话的人自己才知道,是他/她的私人感觉,因此除他/她之外的其他人不可能懂得这种语言,而如果这种私有语言是可能的,其最有用之处,大概就是用来表达私有感觉了。
显而易见,即便家福与高槻面对的是同一个爱人的离世,家福与渡利面对是同样至亲的死亡,家福与高槻和渡利的快乐或痛苦也会是非常不同的。
那么词语、动作肢体构成的“词语 ”与 被命名的感情、情绪、内在经验、感觉之间,也就是名称与被命名的东西之间的联系是怎么建立的?
这个问题也就是:人是怎么学会名称例如“无爱”一词的意义的?
一种可能性是,词与感觉间原始、自然的表达相联系并且用在了这些地方:妻子在丧女之后频繁出轨,丈夫没有离婚,选择了隐忍,时刻深思熟虑怎样面对自己依恋但失常的妻子;不知道母亲精神的真实状况,面对对自己时好时坏的巨大差别,女儿时常感觉厌恶,但又不愿离开,总是深思熟虑如何面对自己不知所措的母亲.........那么{无爱}这个词实际上指的就是{深思熟虑}吗?
正相反,深思熟虑的言语表达代替了无爱,而不是描述了无爱。
这时只有我知道我是否还有爱,其他人只能猜测这句话,从一个方面来说是错的,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则无意义。
因为我们不能说其他人仅仅从我的行为举止来获知我的感觉的,对于我,并不能说我知道了我的感觉,而是说我就有感觉就已然足够,因为感觉于我就是直接得到的,此时的“知道”是从爱或不爱的环境和外现的公共性推断出来的。
所以深思熟虑,并不是在描述家福和渡利无爱的感觉,而是无爱感觉的一种外在表现。
前文所述大量用戏剧台词融合电影内的现实生活的映射;明显只对银幕前的电影观众有效的排演段落、表演等调度手段,很大程度上故意制造了环境外现和内在感觉的混杂。
所以,“此时此刻,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是否还有爱”这句再明显不过的语法错误表达,只在向别人说明爱或不爱的“意向”一词意义时才会说,“意向”这个词在此时面向一个人自己的时候,这个词极易隐没的内在语法、说话者(隐藏作者)必然被误解的深邃广袤之经验表达才会消失,也只有此时高槻讲述音的完整后续故事给家福听的私有感觉才消失;渡利向家福诉说自己母亲死亡真相的私有感觉才消失;家福一直拒演万尼亚舅舅,拒绝面对虚无诘问的私有感觉才消失......此时此刻,此处的“知道”凸显着意向永远可以被怀疑的无限推演才能休止。
从可以穷尽的有限环境与外现出发,妻子与母亲离世,就是不能逃避的公共外在,人的私有感觉能成立的根本,并不是每个人拥有他/她自己的范本和说辞,而是没有人知道究竟其他人有的也是这个还是另外的某种东西。
我们用“我无法想象{只有自己知道是否还有爱}的相反情形”,来抵挡私有感觉这样的语法命题,此时语言与感觉间相互联系的自然,是滨口将戏剧形式交给了作者性设计后,契科夫让舞台出离情节,把角色心理交给了观者真实与隐忍的自然必然,也是现代世界中被人们奉若圭臬的自爱自欺欺人的假象破灭后,依旧需要真正的爱、需要亲密关系的必然自然。
相视而行,戏剧处于生活 与 戏剧就是生活般人生如戏的生活形式,没有爱过的人依然可以懂爱,这是爱的知识与爱的经验的区别,不过它们都建基于活着的整体的人。
所谓自我面对于自我发现中的自我,并不提供任何显像、外现和公共性给我们,它们只是语法构造的错误指摘。
而这个世界上,当然有人愧疚,而觉得自己没犯什么错误,都是别人的无情与失责;当然有人觉得抑郁,而觉得没什么原因,甚至觉得是生理的病。
此时产生的语法命题,是愧疚的语法中就包含着错误,是抑郁的语法中就包含着病态,相信问题的特殊,相信问题背后藏有特殊的本质,当然就可以逃避和拒绝一个人的愧疚其实就是犯了错,一个人的抑郁就是有来由的这样的视角。
最难的事,莫过于不自欺。
最终,渡利可以看透家福的疼痛,家福也能明白渡利隐忍的伤口,并不是因为感觉的共通,而是用于描述这种感受、促使互相的理解的途径,在语言中早已存在,是语言外构的共通,是公共性,是总有的另一种可能,是别的视角,是他人。
当人选择不孤独自爱的时候,去追问{爱是什么},我们从不去直接回答它是什么,而都是在回答{爱不是什么},因为自爱的不可经验,只有语法概念不断强化的现实信念,而否定性永不停歇的解蔽,可以给予他人与自己并不严苛的框架与规范,确定爱的确实,如同穿梭于日本这样一个施行左侧通行,都是右舵车的国家中,行于路上的左舵萨博,里面存在一个在车中宛若在生活中上演着和解的舞台独白的确实,在停下来时,车又真的只是一辆车而已,但其中的人和故事,早已不是如此。
滨口龙介作为近年来日本影坛的杰出代表,先后凭借2021年的《偶然与想象》,《驾驶我的车》和2023年的《邪恶不存在》横扫欧洲三大电影节和奥斯卡等权威的电影奖项,他的成功是不容置疑的,通过观看滨口龙介三部获奖作品以及其余作品,可以发现滨口龙介电影中声音通常作为一种游离于画面外的元素存在,不单是处于一种抒情或确立影片基调的作用,而是作为具有导向多义性和情感厚度的主导性力量存在,可以说是与影像平起平坐,甚至超出的表意性的关键存在。
一、日常话语在电影中的抵达1.电影声音的起源在1927年以前,电影中的“声音”多是以现场乐队演出的背景音乐为主,其作用也往往被局限在为影片特定桥段表抒情作用而存在。
然而,随着1927年10月6日,《爵士歌王》中艾尔·乔森开口说了话:“等一下,你们还什么也没听到呢。
”这句话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在声音通过同期录音以及后期录音的技术得以收录后,声音作为一种扩展视听感知和情绪导向的技术应用让电影制作发生了重大变化。
与此同时,早期影片对声音的使用一定程度上成为编剧写台词、演员说台词、摄影机拍台词的一条由声音贯穿的线性模式。
声音重复影像的方式遭到了一些理论家的诟病,如爱因汉姆(Rudolf Arnheim)便认为声音的出现会抹杀电影作为艺术的独特性。
他的《新拉奥孔:艺术的组成部分与有声电影》(“A New Laocoon:Artistic Composites and the Talking Film”,1938)从莱辛《拉奥孔》的思路出发,就“对话缩小了电影的世界”与“对话使视觉动作瘫痪”两个观点对电影声音展开了批判。
因此早期声音的运用仍然不能摆脱对于画面的关联,对话和环境音效等有赖于声音使用的应用并无美学和突破性的造诣。
2.电影声音的多义性随着罗伯特·布列松在《死囚越狱》对巴拉兹的文章《电影理论:声音》(“Theory of the Film: Sound ”,1930)探讨了声音中噪声、静默、空间、亲切感、视听关系等问题的回应,有声电影的声音表现开始趋于多样性与多义性,电影声音与画面的关系也从附属性转至独立表意的单独存在。
在玛丽・安・多恩(Mary Ann Doane)的文章《电影中的声音:身体与空间的衔接》(“The Voice in the Cinema: The Articulation of body and Space”,1980)提出声音拥有一个“幻想的身体”,探讨了电影与声音幻想的身体之间的关联性,为声音界定了一个存在于视觉感官层面,独立于听觉空间的意识,跳脱于画面当下的立意游离在观看于被观看双方的间隙。
受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影像下,安东尼奥尼与费里尼铸造着纯视听情境;法国新浪潮下,戈达尔在《法外之徒》创造了“静默一分钟”大胆抽掉音轨,用这样的恶作剧,拒斥着好莱坞电影对于声音的驯化,暴露出电影自身的材料属性;黑泽清在《东京奏鸣曲》对于日常声音体系的异质化挪用,创造幽灵的质感。
对声音的认识已然进入新的研究方向——寻求一套独立的话语体系,摆脱对影像理论的完全依附。
电影声音不是影像的附属产物,而在电影诞生时便自然存在,这也是电影声音理论现代化的演化方向。
因此寻求电影中的多义性以区别与画面内容的强制关联性是需要被重视的。
3.日常与即兴的声音在开始探讨滨口龙介电影中的声音前,先从电影史上寻找滨口龙介电影“日常话语”是如何建构而来的。
对于声音的本真还原与纯记录伴随着电影制作的一般化,即走出人为设计的摄影棚(好莱坞大片场),这一创作方法严谨系统的应该发源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时期,发展于法国新浪潮运动,复兴在“道格玛95”。
对于“真实电影”的追求是全球文化范围内数位电影人所追求的状态,而声音作为一部分也被视为真实所必不可少的元素,而真实所指即是摄像机对日常状态不加修饰的捕捉。
在了解这一思维创作模式下,以下试着列举对滨口龙介对构建“日常话语”影响最为深刻的影人。
日常性很重要的一点来源于对生活随机的记录,在滨口龙介的《偶然与想象》中第三个故事完全发生于日常的随机事件——多年没有谋面的两人再度重逢,最后两人却都认错了人。
这样的随机性在侯麦的许多电影是作为创作的根基而存在,常常是两个素未谋面的人相识,再以日常的对话姿态讲述着多是哲学,文学的形而上的有别于日常话语的内容,在日常性的形式灌注了异质的内容,如巴拉兹所述,观众聆听电影中的声音产生了与聆听生活中的声音不一样的感受。
侯麦无意去塑造一个观众“身边的人”,而是以电影来结构文学,在日常性中倾诉有别于物质属性的对话。
这一点在滨口龙介中人物间亲密却又疏远的人物关系尤为明显。
与此同时,在滨口的电影里会通过人物大量的对话来保持有机的叙事流程,演员的即兴(音色,声调,节奏,气息)在对话中是影响情绪制造起承转合的关键要素。
而约翰·卡萨维蒂对于长对话以及日常氛围的营造是相当敏感。
他为妻子所写的人物无不以原生浑然天成的契合吉娜·罗兰兹本身,她们游走于不同故事中,却总是同一种桀骜不羁,自由和脆弱:《醉酒的女人》中疯癫的家庭主妇,《首演之夜》中敏感的舞台女伶,《女煞葛洛莉》中离异的女杀手,亦或是《爱的激流》中的孤独的女子她们都或多或少呈现出性格的共性,进而推延至语气音调等声音特质的独属于卡萨维蒂电影中人物的形象,声音的物理属性构成了电影中的有机性和独特性,在卡萨维蒂所制造的氛围下自成一体。
两人互为夫妇的身份为卡萨维蒂提供了人物最贴合的蓝本,在相互成就下抵达日常的捕捉,滨口龙介在《欢乐时光》中从演员工作坊汲取的灵感,从而选用四位年近40岁的女性素人,展开长达五个月拍摄训练以求抵达日常的却不同于科班的表演(卡萨维蒂最初筹备《面孔》也是在纽约大学教授表演课后有感创作),相信滨口对于即兴的“声韵”也是在对偶像卡萨维蒂名言的实践——我不执导电影,我只设置好一种氛围,让氛围去主导电影。
其他对于滨口影像风格影响的导演有杨德昌,成濑巳喜男,黑泽清及小津安二郎等等碍于篇幅就不加以展开介绍。
二、聆听与讲述:再造电影声景 保罗•帕索里尼在《诗的电影》当中初次直白地提出了“电影的本质是诗性的”他在文章中提到,电影必须要回到它最为原始的叙事方式,以解放电影叙事除传统的叙事程式之外的表达可能性。
滨口龙介通过构建连续时空的长对白,以此将文本与画面中人物的形态,外貌,声调相结合,将对白视觉化的同时观众延展了可视化的想象空间。
以一种轻盈的技巧发掘潜在的情感厚度。
1.聆听:话语的可视化 师从黑泽清的滨口龙介曾记得老师说,导演只是决定了摄影机该放在哪里,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对此他并无深刻见解,直到日本“311大地震”滨口与酒井耕在2011年-2013年分别创作了《海浪之音》,《海浪之声》和《讲故事的人》三部纪录片,在倾听大量的,冗余的劫后余生人们的话语,他开始对语言产生难以割舍的迷思,每个人不同的讲述方式都是节奏的视觉化,形成了诗一般的连绵。
因此,聆听成为滨口龙介电影的一种常态,《欢乐时光》四人面对摄像机吐露相互间的真情;《驾驶我的车》司机渡利倾听舞台剧演员家福的“车内排演”;《偶然与想象》每段故事开始前直接将“聆听”这一动作交由观众,进行直白的旁白阐述。
2.讲述:可感知的声景 1967年法国学者居伊德波提出“景观社会”并将景观从地质环境推向社会学的研究范畴,强调了被凝视的产物以及由人凝视后感官所产生的主体意识,“景观”由此成为一种含有个体审美内涵和涵盖观看过程整体的感官体验。
“声音景观”便是发展演化下的产物,挖掘声音在空间性,人文性,景观化是导演在电影创作中的重要指引。
滨口龙介对声音意识的敏锐感知,形塑的声音景观构建了独特的听觉文化场。
《夜以继日》中亮平和麦的扮演者东出昌大曾在采访中说:“我们提前进组主要进行的就是‘朗读剧本’,不带任何感情,没有抑扬顿挫,没有声音变化,去除所有有意识的设计,就只是在那里一遍又一遍的朗读台词。
大概反复进行了好几百遍。
这多于我来说相当困难,因为我总是喜欢胡思乱想一些东西。
比如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其实读得都一样,但是导演一会说,‘你这次还是带感情了’,一会儿说‘刚刚这遍声音还不错’。
”深受让·雷诺阿的“意大利的彩排”影响的滨口认为,演员只有通过这样的练习,像复读机般不假思索地说出台词,才能抹除先入为主的观念与说明性的动机,从而抵达无意识的场域。
同时,滨口将这样的练习直白的在《驾驶我的车中》向观众传授,使用日语,韩语,汉语,菲律宾语,韩国手势的演员们照着各自语种版本的《万尼亚舅舅》排练,并且要求倾听并不熟悉的语言然后按照各自的语种对戏。
通过消除语言间表意的不准确,还原到叙事意义前的层次,于是,在影片的最后失语者李允儿用手语,摩擦与击打着自己的胸脯、手掌与身体增添了一种作为物质的声音的维度。
在《欢乐时光》中作家不加语气的平淡的朗读自己所写的散记,也为声音提供了想象的维度。
最近的《邪恶不存在》滨口更实验性的将声音生硬的和画面切割开来,彻底抹除先入为主的观念和说明性的动机,力求声音的纯净。
让·雷诺阿在《黄金马车》中将戏剧搬上电影,在戏中戏中找寻真实与虚构的界限,滨口龙介在《激情》、《偶然与想象》、《夜以继日》等等作品中强调与构建着戏剧舞台,在这样的舞台上形成聚集声音的场域,声音成为可感知的景观,源源不断在戏内外同观众交融。
三、结语电影声音理论与声音景观的有机融合是对于电影研究与创作的突出方向,滨口龙介的多部电影成为其研究的有效范本,对电影声音的挖掘与创新是重要的实践举证。
滨口龙介电影中的声音景观将声音从意义的附属品当中解放,从社会,文本,时代和观众间给予心理层面的美学观照,为情感与记忆获得一份真实的厚度。
最初是听说原著是村上春树,改编后的男主是戏剧演员/导演,半部片子都在导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对戏剧的爱和对村上春树与契诃夫的碰撞让我产生好奇,于是去看了这部片子。
看完真的庆幸有去看,喜欢的地方太多了,甚至不知道从何讲起。
影片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同名短篇小说《驾驶我的车》,骨架是村上春树,血肉内核我却觉得是契诃夫。
人物弧光和情节设定比原著还要迷人。
男主是舞台剧万尼亚舅舅的演员/导演,影片一大半都在演戏/导戏。
所以影片充满了电影与戏剧和原著小说的互文,电影里一遍遍重复着万尼亚舅舅的台词,他们的命运也好像不得不走向那个方向。
男主排的万尼亚舅舅出色到我不确定我更喜欢电影还是戏中戏。
来自世界各地的演员一起出演这部戏剧,每个人说不同的语言,中文日语和太多我听不懂的语言甚至手语,既感到孤立,又有交融与不可能的互动。
而我坐在电影院里,听着日文,看着英文字幕,心里时不时蹦出中文来。
语言的孤立与交融,在舞台上,也在我的脑海里。
观看的时候,感觉仿佛我是在巴别塔倒塌之后遗留下来的人,已经听不懂大家的话,看他们一同出演这部戏剧,实现割裂的交流,好像试图回想起人类试图通天前的日子,说同样的语言,却又回不去。
关于故事不讲太多,我也没办法描绘出那细微繁杂的脉络,只谈谈导演男主和司机女主。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旖旎,是契诃夫笔下舅舅万尼亚与外甥女索尼娅的镜像。
两位都是纯粹地在过去与痛苦之间试图活下去的人,这份难得的共鸣,像海上航行两条迷失的船,彼此能给予对方一点慰藉和信念,但大海宽广,也许总会缓缓沉没。
影片里在行驶的车中,男主和女主把点着的香烟举起,伸出天窗,是两个相邻的光点。
形形色色的演员出现离开,即使旁边是冈田将生,我的眼睛也一直无法从五十岁的西岛秀俊身上移开。
如果说冈田将生有种锋利的英俊,西岛秀俊拥有的是一种迷人的苦涩,也很英俊,不过是熟透了的那一种。
大多数时间会沉默着去点一根烟,抿住嘴角一言不发,但你能看到他的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脆弱感。
男主与妻子的sex scene一跃成为我的年度最佳,超过了之前风平浪静里的章宇宋佳。
妻子总是这时获得创作的灵感,伴着喘息讲述新的故事,而正在交缠的枕边人也恰巧是最好的听众。
像两株藤蔓,他们需要彼此,即使已经不再健康,没有了交流,而是依存。
当其中之一死去时,另一位面对的就是长夜,绵绵不绝的痛苦。
影片的结尾是戏中戏的结尾,戏中的索尼娅用手语划过男主扮演的万尼亚的胸口,凌厉的一道弧线,说的是:你需要忍耐这份痛苦。
我们得活下去。
舞台帷幕缓缓落下,只剩下一盏油灯。
时至今日巴别塔早已倒塌,这部影片是关于割裂与交流,生活与痛苦。
有什么启示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仍然在回望人类试图通天前的日子。
《驾驶我的车》这部电影涉及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改编形式。
日本新锐导演滨口龙介在这部近三小时的长片中,综合了安东·契诃夫的名剧《万尼亚舅舅》(1898)和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驾驶我的车》(2014),在两部时隔一百多年、且文体形式不同的作品之间,建立了一种全新的叙事。
从现代性的尾声回到现代性的发生时刻,我们也因此可以从中了解不同时代人类生活的“错位”。
故事的主要情节是,导演家福的妻子音是一名剧作家,两年前意外去世,丈夫沉浸在自责和悲痛中。
当他被邀请在广岛的一个电影节上执导一部戏剧时,导演发现之前与她妻子偷情的男演员也来面试这部戏,最后那位青年男演员和其他人一起入选,导演家福别有用心地让他饰演万尼亚舅舅这个角色。
他的女司机十几岁就出来打工,唯一的职业技能是驾驶,但是她的驾驶技艺精湛,让导演产生了敬意和好奇。
随着事件的发展,尤其是导演和男演员在车内的一次长谈,女司机渐渐明白,看似高高在上的导演的实际生活,和自己遭遇的悲剧竟然有些相似。
在恰当的契机,她也向导演讲述了自己如何“杀死”母亲的故事,并带他看了自己的家乡。
影片中作为“导演”、也是主人公的家福,正在执导契诃夫的名剧《万尼亚舅舅》。
滨囗以一种现代的科学语言来推进情节,同时兼有俳句和歌式的抒情,尤其是对剧中人物任何细微的情感、动作,有精妙的把握。
在这部戏的排练过程中,家福使用了一种传统的方法——演员们围拢在一起读剧本——种种相似,造成了和契诃夫原作神似的效果。
此外,内在于《万尼亚舅舅》中关于绝望、虚无主义、人与人之间爱与信任限度的探讨,也成为话剧演员们自身的困境。
在《万尼亚舅舅》和《樱桃园》中,契诃夫曾捕捉了俄罗斯式的世纪末情结,呈现出平庸文人和新中产者贫乏无趣的生活。
而村上春树则对六十年代以来青年的生存有一种存在主义的理解。
这看似无关的两个时代、两个文本,就统一在滨口龙介这位“日本电影新浪潮”导演的新作中。
《万尼亚舅舅》成为整个影片的戏中戏,这听上去很老旧——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我们就能看到很多设计精彩的戏中戏。
但和传统的戏中戏相比,《驾驶我的车》这部作品聚焦于戏里戏外、角色和演员之间的多层对位,以至于契诃夫及其作品不仅成为剧中的一个参照性元素,而且成为人物活动的支撑,也成为影片的重要结构单元。
甚至可以说,剧中人成为影片不可或缺的“角色”。
按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解释,“那些总要企图去表演或表现契诃夫的剧本的人是错误的。
必须存在于,即生活、生存于他的剧本中。
”我们看到,《驾驶我的车》中的人物就像幽灵一样生活在契诃夫的戏剧语境中,如同导演所期待的,“契诃夫的文本有一种力量,当你说出那些台词,它能拖拽出真实的你”,之后他们按各自的秉性被其吸附、引导、转化、吞噬,最终在话剧的搬演过程中发生奇妙的“顿悟”,这个过程和原作中万尼亚舅舅、索尼娅的“顿悟”是相匹配的。
影片精巧地在主人公家福、他的妻子音、与他一起进行话剧演出的同事以及他的司机美咲之间,建立了一种话剧式的人物关系。
故事在整体上是从家福的第一人称视点展开的,但是几个主要角色在剧中占据的叙事比重基本是等分的,这使他们有足够的空间讲述自己,演绎各自平行的叙事轨迹,从而使影片成为一个戏剧式的、多声部叠奏的空间,在人物与人物之间,有一种巴赫金式的对话感,不断拆解、缓和、修复着家福身上的矛盾冲突。
影片致力于使家福与周围的人发生一种契诃夫戏剧才会有的化学反应,它取决于人物在看似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抒情性场景和生活细节的展开中,渐渐产生一种关于生命意义的顿悟。
家福身上这种顿悟和转变的发生,主导性的契机在于他在妻子音去世之后和自己的女司机美咲、话剧演员高月及饰演索尼娅的手语演员之间的多重交流。
在这个过程之中,家福作为话剧导演的身份,潜在地暗含了一种契诃夫式的作家个性:作为俄罗斯甚至是世界范围内现代戏剧的奠基人,他的作品很大程度上被他伴随着抒情的手术刀式的精确所标记,因此,对人物进行冷漠的医学观察,成为世界范围内某种典型的作家癖好。
这种艺术家做派使丈夫家福最初对妻子的外遇对象高月采取居高临下的“观察家”的态度,但回过头来,在跟他的演员和司机的多个回合的交流过程中,他意识到了这种观察并非在道德上天然中立。
高月说:“我很喜欢音的剧本,尽管你们不是同一个人,但是我发现你们都有一些特别的互相呼应的细节,你们是在以各自的方式完成同样的追求。
”他实际上也在观察家福的反应。
作为话剧导演,家福想要用冷静的作家目光审视自己周围的人,尤其是高月。
作为惩罚,他让后者饰演万尼亚舅舅,并提醒他,“尝试专注于你的文本,你需要的不是表演”;他也如此对待自己有外遇的妻子。
从《神曲》中的保罗与弗兰西斯卡,到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作家们已经意识到,现实中的很多困境,来自过着平凡生活的人们对于文学形象的摹仿性欲望。
在《驾驶我的车》中同样如此,不过洞察这个现象的导演有一个邪恶的企图。
但通过七鳃鳗故事的不同结局,他发现,正是自己对妻子不闻不问的观察,使妻子坠入深渊。
就像七鳃鳗故事之中的那个男孩,明知自己家里出现一个闯入者,甚至发生了凶杀案,却装作若无其事。
音看到自己的丈夫对自己不忠行为的无所作为,正是这一“不作为的作为”,向她揭示了生活无法忍受的深渊。
就像女司机所说的,我们不应该把人想得过于复杂,当我们想要直视他人身上的深渊的时候,首先应该做的不是冷静地剖析他人,而是直面我们自己深处那些无法言说的部分。
家福终于意识到“戏剧性摹仿”不得不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否则《万尼亚舅舅》这出戏只能前功尽弃地中止。
在高月因为犯罪被抓走后,他不得已替补了高月的角色。
当然,滨口龙介无意于仅仅制造一个关于出轨、背叛与信任的家庭情节剧,尽管在表层和主线上,这是不可或缺的。
在情节的倒转中,艺术家的手术刀式的冷静观察首先被解构,在道德上这种“观察”变得暧昧不清,甚至造成了亲密关系上无法挽回的恶果。
“最终我们能做的,是忠于自己的内心,并按照想要的方式实践自己。
如果您真的想观察一个人,那么恰当的方式,就是先对自己的内心做好充分的观察。
”这给对契诃夫戏剧的搬演提供了附加的含义,影片成为对契诃夫式作家人格的指责。
在话剧的意义上,影片呈现了不同人物之间世界观的不可通约性,每个人“各司其职”,司机做司机的事,演员做演员的事,猎艳高手做猎艳高手的事,都做到了本真和挚爱。
最初,家福把高月作为自己妻子不忠行为的恶劣参与者,默默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但在剧情的发展中,我们看到一个可怕的对位——妻子和高月实际上也注意到家福的“看”,彼此的凝视构成了一个镜像叠加的“看中看”。
影片中有一个闲笔,我想只有在“看中看”的框架中才显出编剧的用心,即家福和高月谈话时,两次被陌生人所偷拍,甚至第二次偷拍发生时,家福还打了那个家伙,这也导致其最后被拘捕。
我们始终不知道拍照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这么做。
这样的事在生活中经常发生,即使不问为什么,我们也觉得可信。
但我们可以假定,他知道二人与音关系,想要看他们的热闹;或者,他是现代社会随处可见的拍摄陌生人的人——导演借此控诉了影像的暴力;或者,他是知道高月狎亵的私生活的看客;再或者,他只是对导演感兴趣的某个剧谜……在家福和女司机之间,是另外一重对位。
如果女儿活着,已经23岁了,和女司机美呋年龄相当。
这在家福和美呋之间建构了一种隐约的父女关系。
二人也都是负罪的人,高富“杀了”的妻子,女司机“杀了”的母亲,他们都认为自己应该对亲人的死亡负责。
二人相遇的地方,是另外一个象征性的地名:广岛,一个日本民族主体被杀的地方,一座被二战摧毁的城市,和平纪念公园的所在地。
爱女的夭折,母亲在雪地中的葬身,都带有集体创伤的痕迹。
危机不单单是由于婚姻的困境,这个“夭折”的婴儿,在大江健三郎、石黑一雄的作品中都曾出现,毫无疑问指向战后日本文化的“重生”。
故事中不断漂浮的自我、他者,我们对自己的责任、我们对他人的责任,“宽恕”的限度何在,我们应该如何“赎罪”,很显然也是一个“民族寓言”文本,关于日本是否应该承担战争责任,如何承担战争责任,日本作为主战国如何又成为受战国,普通人如何既是刽子手又是被害者。
在美呋和家福身上,也累积了阶层、出身、教育等方面的差异,而在差异中显现的命运的可比性,更把这种个体的“赎罪”变成一种广泛的选择。
在美呋的自白中,我们知道她已经跟自己的母亲“和解”,而这正是家福被启悟的地方。
他知道,是时候放下对妻子的冷漠凝视,放下在镜像迷宫中凝视他人的艺术家冲动,仅仅单纯地体验“爱”,不管对方是否双重人格或发生了背叛。
美呋在某种意义上是影片中的“普通人”,也像是影片的一个“隐含观众”,她话不多,表情漠然,内心生活就像一个黑匣子,很少向人敞开,她总是在事务性的场景中才会开口,说的也都是朴素的话,她在影片中作为司机,也是“摆渡者”,也是普通人性的代表,衔接起不同场景中的情节链条,还是家福“独白”的天然受众。
这就像肉身化的观众,通过她,观众代入自己。
她的故事的前因后果,我们只能通过她自己的讲述才能知道,即使在最后,她跟导演一起回到自己的故乡,看到的也不过是被白雪覆盖的坍塌的房屋旧址,什么也无法说明。
影片中所有的故事都可以在其他地方得到求证,只有司机的故事没有任何方式可以证实。
在探访她的家乡的路程中,出现了一个消音的片段,其奢华程度不亚于戈达尔《法外之徒》中沉默的一分钟。
汽车从都市进入荒郊,穿过隧道、经过轮船,经过黑夜与白天,从嘈杂的市井驶过白茫茫的大地,就像一次深入潜意识的旅行,也意味着这个“抵达”就像梦一样不真实。
在写实的层面上,这种处理也说得通,正如在汽车中驶入冰天雪地,我们经常进入万籁俱寂的状态。
然后是第三重对位,索尼娅的扮演者(手语演员)和她的丈夫之间甜美的爱情,与家福和音之间破裂的爱情构成对比。
看似不相关的几个人物,其实围绕家福的困境构成了复调的生命轨迹,通过这些人物身上的陌异性,影片展现了外在于家福的生活逻辑和世界观,也显示了在它们敞开的过程中,家福身上产生的精神呼应。
滨口龙介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巧妙地把话剧和电影两种不同媒介的特异性放到前台,在展示契诃夫剧作搬演过程的同时,从来没有想要忠实于原作的结构,而只是采撷了其中个别人物富有象征意义的对话。
“念独白”这种特殊的排练方式,看似还原了戏剧搬演的场景,实际上也展现了搬演行为的虚构性和非话剧性。
影片重点突出了索尼娅、万尼亚舅舅这两个角色对话的张力,穿插了“万尼亚舅舅”饰演者高月与台湾女演员的暧昧关系,但其中特别被强调的段落,都和电影中的角色有着强烈的互文关系。
比如契诃夫原作中沃伊尼茨基(万尼亚舅舅)的台词:“我把自己的生活糟蹋了!
我有才能,我有知识,我大胆……要是我的生活正常,我早就能成为一个叔本华,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了……咳,我怎么谈到题外去了!
我快要疯了……母亲哪,我真没了希望了!
”关于万尼亚舅舅的台词,充满虚荣、无病呻吟和迟到的悔悟,和现实中高月的生活构成呼应。
影片使用了包括韩语、日语、中文、英语、手语在内的不同的语言,从而提喻了全球化时代人们交流的困难,这种对人与人之间交流对话的不可能性的呈现,实际上是反戏剧的。
戏剧往往假定通过单一介质的台词来传达主要情节,否则人物之间是无法进行有效对话的。
但家福导演的整部剧就像一部“无声的戏剧”,角色只有通过翻译、台本提示、字幕才能够实现对话。
但在电影中,这种怪异的搬演方式凸显了人与人之间交流的不可能,翻译对话的不可能,这种相互理解的深渊,正是影片的主题。
媒介上的失效成为影片精心设计的表意内容。
契诃夫的话剧《万尼亚舅舅》,被批评家视为通过抒情性的沉默展现了现代人的绝望和交流的困难,而滨口龙介则巧妙地把这种沉默表面化、电影化。
它引入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手语演员索尼娅,使“沉默”人格化,在聒噪的日语、英语、韩语、华语之间,人为地留下了空隙。
正是通过影片的特写和近景镜头,我们才能看清索尼娅的手指、面部表情如何精准地传递出通过台词所无法传递的内容。
这样就把契诃夫标志性的无声、无形的“静默”和抒情性台词进行了可见化的处理,体现出滨口龙介对电影媒介的关注。
话剧中原本存在的长久、无声的“对话”,只有通过长时间的沉默和静场来完成,然而这种处理在电影中是不经济的。
作为替代性方案,滨口龙介提供了直观的关于面部表情的颅相学观察,化不可见为可见,使契诃夫的“话剧”电影化。
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录音”之中,《万尼亚舅舅》的录音把话剧的文字“念”出来,而且是经由亡灵之口。
在这个意义上,“音”这个名字有双重的含义,她在后半段确实只以声音的形式存在;她也是契诃夫剧中一个未登场的演员。
围绕着高月、美呋和索尼娅,也形成了精神分析的地形学,三个人分别是本我、自我和超我。
影片在结构上把重点转向戏剧人物和现实中扮演者之间的互动与碰撞。
这种精神分析向度上的解释空间,想必不是导演和编剧有意为之,但是确实使影片围绕家福构成三元互动的关系,我们看到这三重人格如何从最初的不匹配,随着故事渐渐铺垫发展,到结束的时候,完美地在家福身上达到平衡,也意味着他生命中最重要危机的缓解。
这当然也契合于《万尼亚舅舅》的题旨,就像索尼娅最后念的:“我们要继续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来日还有很长、很长一串单调的昼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行将到来的种种考验……”——也成为影片结尾的台词。
之后,就是恢复正常生活的美呋,如何到韩国生活,带着那对韩国夫妇的狗,度过平凡的一天。
影片实际上把希望寄托在现实中的弱者身上,无论是美呋还是手语演员,现实中很少有人关心她们在想什么。
但她们被赋予救赎的希望,她们来自“非语言”的世界,最终以其沉默与坚韧的价值,战胜了艺术家世界的虚无。
通过这些巧妙的设置,我们发现契诃夫原作的电影对等物并不是塔可夫斯基或安哲洛普洛斯,相反是一个以台词和对话见长的导演滨口龙介。
《偶然与想象》《欢乐时光》等片中舞台剧式的的对称场景、直面第四堵墙的走位、乐队指挥机位的设计,以及充满话剧腔、强调精确性和叙事引导的台词,在这部影片中得以保持。
正是因为他的角色对表情、肢体语言、台词和对话的专注,才对契诃夫原著中不可还原的抒情性场景进行了巧妙的转码。
改编者的意图并不是忠实于原作的结构,相反,是在戏剧人物和现实的演员实际生活之间进行类比,从而呈现出一个关于“艺术再现”的问题,即契诃夫的文本如何把从事搬演的工作人员吸附到自己原作的语境之中,从而吞噬他们,这和《纽约提喻法》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
最终,影片中人物的牢骚、追问都引向了一个共同的主题:我们如何审视他人身上的深渊。
根据美呋的解答,我们在审视他人之前,首先应该做的是简化问题的复杂性,先确认“爱”的存在;同时,我们应该先审视和剖析自己的内心,而不是把手术刀对向别人。
在艺术问题上,滨口龙介没有偷懒,他从电影形式的角度对契诃夫的“素材”进行了处理。
这体现了改编问题上的一种方法:就艺术文本作为“素材”而言,它和现实作为原始的素材相比,并没有任何的优先性。
这份见解或许能帮助我们把关注的焦点转换到电影如何对话剧的原文进行有说服力的转化。
这是一个相对抽象的问题,我想这也是从《万尼亚舅舅》到《驾驶我的车》给电影改编话题的一个启示。
本文刊于《289艺术风尚》2022/02
《驾驶我的车》电影剧本文/〔日本〕滨口龙介、大江崇允译/徐怡秋1.家福的公寓,夫妇二人的卧室(清晨)黎明的微光缓缓射入房间。
一名女子坐起身,她赤裸的上身进入镜头。
女子坐在双人床上,淡淡的晨曦洒在她的肩头,泛着白色的光。
逆光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及乳房。
她是家福的妻子,阿音(45岁)。
阿音开始讲述故事。
阿音:她时不时地——家福:嗯。
阿音:——趁山贺家里没人时,偷偷溜进他家。
家福:山贺?
阿音:是她初恋男友的名字。
他们是高中同学。
不过,山贺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意。
反正她也不想被山贺发觉,所以倒也不介意。
不过,尽管她不想让山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自己却很想了解山贺。
她想要了解山贺的一切。
躺在床上的家福(45岁),用一只手撑住脸颊,望向阿音。
家福:所以,才会偷偷溜进他家。
阿音:没错。
山贺上课的时候,她就会谎称身体不适,从学校里早退。
山贺是独生子,他父亲是公司职员,母亲是教师。
她早就听同学说过,山贺家里经常没有人。
家福:那她是怎么进去的呢?
一个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
阿音:她在门口找了找,果然不出她所料,在大门旁的花盆下有一把钥匙。
家福(笑了笑):太大意了……阿音:她就这样潜入了山贺家,走上二楼,打开房门。
衣架上挂着一件球衣,看着球衣上的号码,她知道这肯定是山贺的房间。
对于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来说,这个房间太整洁了。
她从中感受到了他父母,尤其是来自他母亲的强烈的控制欲。
她深吸了一口气,静心凝听。
她听到一片沉默。
房间里回荡着一片被放大的静默,仿佛戴上助听器后的感觉。
她躺在山贺的床上。
她抑制住自己想要自慰的冲动。
阿音一口气讲完后,倒在床上。
眼看她就要进入梦乡,家福问道——家福:为什么?
是怕尺度太大,电视里播不了?
阿音:不是。
阿音侧过身,面对着家福。
阿音:是因为她有自己的原则。
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可以做。
家福:偷偷溜进别人家可以,但自慰不可以。
阿音:没错。
天己大亮。
熟睡中的家福与阿音相拥在一起,阳光洒在二人赤裸的身上。
2.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上午)一辆红色的萨博900驶过彩虹桥。
家福:于是,她把一根还没用过的卫生棉条留在了山贺的房间里。
阿音:卫生棉条?
阿音笑着在手机上记录下“卫生棉条”几个字。
汽车开过台场。
家福坐在驾驶席上,阿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家福:你就是这么说的。
阿音:太诡异了。
家福:这比你平时那些故事都要夸张。
你确定真能拍成电视剧吗?
阿音:没问题。
制片人说了,这次想要挑战一下深夜档。
家福:那就好。
于是,她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根还没用过的卫生棉条,塞进山贺书桌的抽屉里。
如果被他那位控制欲超强的母亲发现了……一想到此,她便心跳加速,兴奋不己。
阿音:好变态。
家福:那根棉条就是一个“信物”,证明她确实到过那里。
阿音:信物。
家福:从那以后,她时不时就会早退,偷偷溜进山贺家。
她也知道这样做会有风险。
在父母和老师眼中,她属于那种听话的好孩子,所以一旦被人发现,她必定会失去很多。
阿音: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放弃。
家福:无法放弃。
一走进那个房间,她便闻遍每个角落,只求嗅到一丝他的气味。
每次离开时,她都会带走一件山贺的“信物”。
笔筒里的一支铅笔,或是其他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
作为交换,她也会留下自己的“信物”。
最大胆的一次,她脱下了自己的内裤,塞进他衣柜的深处。
她觉得,通过这种信物交换,他们俩己逐渐融为一体。
她认为自己是在帮助他摆脱他母亲的控制。
今天的故事你就讲到这里。
阿音:是嘛。
你想不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家福:嗯,想知道。
阿音:嗯。
我该怎么办呢?
是再等等,还是现在就写?
家福:还是再等等吧。
阿音:是啊,我也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家福:你真的不知道吗?
阿音:当然啦,我不一直都这样嘛。
家福:不是,我还以为这一次搞不好是你自己的初恋故事呢。
阿音:怎么可能!
阿音笑了。
家福也笑了。
3.电视台门前(白天)萨博停在电视台门口。
一位看上去很像制作人的年轻男性(P)等在路边。
阿音一边下车,一边对家福说道——阿音:谢谢。
家福:嗯。
阿音:早上好。
P:早上好。
阿音敲了敲车窗,家福降下车窗。
阿音:今天几点开演?
家福:晚上六点半。
六点开始入场。
阿音:我可能在六点半之前能赶到。
家福:你别赶了。
好好开会,别自己先走。
阿音:我一定能赶到。
我想看你表演嘛。
加油哦。
家福:啊,谢谢。
家福笑了笑。
阿音朝家福挥了挥手,与P一起走进电视台。
家福发动起车子。
4.舞台公演(夜晚)绳子被拽断。
家福主演的《等待戈多》。
家福站在舞台上,用日语说台词。
演对手戏的是一位印尼演员,他用印尼语说台词。
尽管语言不同,但二人的表演十分自然顺畅。
家福:真是屁用没有。
对手(印尼语):你说咱们明天还得回到这儿来?
舞台上方投射的字幕包括三国文字。
家福说台词时,字幕显示为英语和印尼语,对手说台词时,字幕会显示为英语和日语。
家福:不错。
对手(印尼语):那么咱们可以带一条好一点的绳子来。
家福:不错。
对手(印尼语):狄狄。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家福:这只是你的想法。
对手(印尼语):咱俩要是分手呢?
也许对咱俩都要好一些。
家福:咱们明天上吊吧。
如果戈多还不来的话。
对手(印尼语):他要是来了呢?
家福:咱们就得救了。
透过舞台上的二人,可以看到下面的观众席。
对手一站起身,裤子就掉下来了。
对手(印尼语):好,咱们走吧。
家福: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对手(印尼语):什么?
家福: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5.剧场,后台(夜晚)家福一个人坐在后台刮胡子,卸妆。
敲门声响起。
家福:请。
阿音:可以进来吗?
家福:请进。
阿音走进屋内。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家福。
家福:……怎么了?
阿音:太棒了。
阿音笑了。
家福也笑了。
家福:是吗?
太好了。
阿音:可以给你介绍个人吗?
家福:啊,等我换一下衣服。
阿音:高槻。
一位相貌端正、个子高高的年轻人走进来。
他一进门,就对家福鞠躬致意。
这名男子名叫高槻耕史(29岁)。
高槻:您好,我叫高槻。
家福:啊。
高槻:您夫人一直很关照我,非常感谢。
阿音:不要叫我夫人。
家福:我在电视上常常见到你。
高槻:啊,谢谢。
阿音:这次我的新戏想找他演一个很不错的角色。
家福:他以前的角色都很不错。
阿音:这次会更好。
这一次终于要跟女主角演对手戏啦。
阿音笑着拍了拍高槻的肩膀。
高槻:啊,是啊。
阿音:开完会之后,我说今天是你的正式演出,他就说他也想来看看。
家福:诶。
高槻:我听阿音老师讲过您的表演方式,一直想来学习一下。
真是太了不起了,那么多种语言混在一起……家福:哈哈,嗯。
高槻: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对不对,总之,就是很感动。
阿音:感人吗?
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家福:哪里哪里,谢谢你。
高槻:不客气。
家福:不好意思,我先换一下衣服,咱们回头再聊。
阿音:好的。
辛苦啦。
阿音引着高槻走出门。
高槻再次鞠躬致意。
家福脱下戏服,扔到一旁。
6.家福的公寓,起居室(清晨)(复式结构的房屋。
上面是卧室,下面是起居室。
)家福在二楼的卧室里,从衣柜中取出衣物装进行李箱。
家福拎着行李箱与毛毯走下楼梯。
阿音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桌上堆满阿音的物品,她似乎一直工作到天亮。
家福把毛毯盖在阿音身上。
阿音睁开眼睛。
家福: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阿音摇了摇头。
阿音抱紧家福。
家福:累坏了吧。
二人亲吻在一起,甜蜜的长吻。
家福:我九点的飞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阿音:一路顺风。
家福:我走了。
家福拎着行李箱,向玄关处走去。
他在门口换鞋。
阿音走过来。
家福:你接着睡吧。
阿音:给你这个。
阿音把手里的录音带递给家福。
阿音:《万尼亚舅舅》。
家福:啊。
阿音:我已经录好了。
该用它了吧?
家福:谢谢。
二人再次亲吻起来。
阿音:你九点的飞机。
家福笑了。
阿音:走吧。
路上小心。
家福:嗯。
我走了。
家福拎着行李急慌慌地走出门。
阿音挥了挥手。
门关上了,屋里只剩下阿音一个人。
7.行驶的车内(上午)萨博在红灯前停下。
家福从口袋里掏出磁带,放进车里的播放器。
家福按下播放键,磁带里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来,喝杯茶吧。
……我不怎么想喝。
……那来点伏特加吧?
录音中,阿音用略微不同的音色来表现几个不同的角色,十分自然,恰到好处。
汽车在飞速行驶。
家福一边开车,一边面无表情地复述自己的台词。
家福:没有人了解我的感受。
我整晚整晚睡不着,因为我懊恼,我苦痛,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竟会那么傻,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我本来可以到手的一切,现在,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什么也别想了!
阿音的声音:万尼亚舅舅,您说得多凄惨哪!
萨博行驶到成田机场附近。
阿音的声音:你似乎也在谴责你从前的主张啦。
可是,你从前的主张并没有错,错的是你自己。
8.成田机场(白天)家福来到机场。
他拖着行李箱走进机场。
手机提示音响了。
家福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信息。
信息内容如下(原文是英语,后附翻译)——“发件人:符拉迪沃斯托克戏剧节组委会主题:航班变更很抱歉通知各位,由于本地寒潮来袭,本次航班取消。
现已为您改签明日航班。
戏剧节如期进行。
各位评委老师的工作也无变化。
如需在成田机场附近的酒店过夜,住宿费由我方负责报销。
”看过信息后,家福转身离开机场。
9.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白天)家福驾驶萨博离开机场。
10.家福的公寓,停车场(白天)家福把车开到公寓停车场。
自动停车场的铃声响起。
11.家福的公寓,走廊/房间内(白天)家福走到门前,掏出钥匙。
房间内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家福转动钥匙,走进门。
室内古典音乐的声量震耳欲聋。
家福隐隐听到一丝喘息声。
他低头一看,似乎注意到什么(鞋子)。
家福蹑手蹑脚地脱下鞋子,走进屋。
房间内的大衣镜中映照出一对男女的身影。
他俩浑身赤裸地纠缠在一起。
阿音紧闭双目,坐在男子身上,双手环绕在男子身后。
男子双臂紧紧地将阿音箍在胸前(男子看上去既像高槻,也像制作人)。
唱机里的音乐响彻全屋。
二人身体激烈地摇动着,阿音的喘息声越来越大。
家福悄悄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丝声响。
12.家福的公寓,停车场(白天)自动停车场的铃声响起。
家福站在自动门前,想要点燃一根香烟。
火怎么也打不着。
铃声停了下来。
自动门左右方向打开,红色的萨博出现在家福面前。
13.千叶,沿海的酒店(夜晚)家福坐在酒店的房间里吸烟。
这时,网络电话响起。
来电人显示为“阿音”。
家福拉上窗帘,闭上眼睛,长吸了一口气。
家福接通电话。
家福:喂喂。
阿音:喂喂,顺利到达啦?
家福:嗯。
阿音:评委的工作从明天开始,对吧?
家福:嗯。
阿音:酒店怎么样?
舒服吗?
家福:酒店嘛,还不都一个样。
阿音:有没有吃当地的特产啊?
家福:这儿有什么特产?
阿音:我要知道就不问你了。
家福:好敷衍啊……两人都笑了。
家福还在继续和阿音聊天,透过他身后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架飞机刚刚起飞。
酒店外景。
酒店招牌上写着“NARITA VIEW HOTEL”(成田景观酒店)。
又一架飞机飞走了。
14.成田机场(白天)字幕:一周后飞机降落在成田机场。
15.萨博,行驶的车内(傍晚)家福把车开下高速公路。
汽车行驶在城市中心。
家福仍在叨念着台词。
家福:总之,二十五年以来,他就是硬霸占着别人的位置,不肯放手罢了。
可是,你瞧瞧他走路的样子,一摇三摆的!
还真把自己当成老爷了!
阿音的声音:我看你啊,是有点儿嫉妒他。
家福:啊,没错,我就是嫉妒他。
再说他在女人身上,也总是那么成功,就算是唐璜,也比不过他那么身经百战。
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的妹妹,是多么可爱……家福想要右拐,一辆直行的车冲过来,撞上了萨博的左后方。
家福遭受到强烈的撞击。
萨博900的车头被撞反了方向。
16.医院,走廊(夜晚)阿音快步穿过走廊。
阿音看到坐在走廊沙发上的家福。
家福也看到了阿音。
家福:啊。
不等家福开口,阿音己经一把抱住家福。
家福大吃一惊。
家福:喂……阿音:吓死我了……家福:我没事儿。
家福轻轻拍了拍阿音的后背。
阿音松开手,望着家福。
阿音: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家福:还不清楚。
阿音:什么?
家福:医生刚给我做了检查,现在正在等结果。
17.医院,诊疗室(夜晚)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家福的视力检查结果。
医生正在给家福和阿音解释病情。
医生:你的左眼是青光眼。
阿音:青光眼……?
医生:属于一种视神经障碍,视野会越来越狭窄。
这种病,虽然左眼的视野萎缩,但由于右眼视力没问题,看东西不受影响,所以很难察觉。
反过来说,由于它对日常生活造成的影响很小,所以很难被发现,等到发现时,往往都己接近失明状态。
这次能够提早发现,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家福:……我还能开车吗?
医生:也不是不行。
家福:那就是能开咯。
医生:嗯,只要症状没有持续恶化。
阿音:那要怎么治呢?
医生:青光眼的病因目前还不清楚,因此无法完全根治,只能是尽量延缓它的进程。
我给你开点眼药水,可以降低眼压。
很多人都觉得眼药水没什么用,可如果你不好好上药,病情会迅速恶化。
一定要坚持,每天两次,不要间断。
阿音默默地握住家福的手。
18.寺院(白天)室外阴雨连绵。
身着丧服的家福与阿音坐在寺院灵堂里听僧人诵经。
牌位上写着死者的姓名,还有一张小女孩的照片。
19.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傍晚)雨水打在萨博的前挡风玻璃上。
阿音:其实,今天你很想自己开车吧?
阿音正在开车。
家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家福:为什么?
阿音:今天车子刚修好。
家福:……我深深地爱着你,可是,阿音:你这是想起什么了?
家福: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阿音望着家福。
家福也望着阿音。
阿音:什么事?
家福:你的驾驶技术。
求求你了,赶紧看路吧。
阿音笑着把脸转向前方。
家福:刚才你怎么不变道呢?
阿音:这种话很容易就变成PUA哦。
家福也笑了。
阿音:说实话,你是不是,家福:嗯。
阿音:还想再要个孩子?
家福:……我也不知道。
毕竟没有人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
阿音:不过,再生一个孩子,也许我们也能同样爱他。
家福:如果你不想要,光我一个人想也没有用啊。
阿音:对不起。
家福: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选择。
所以,没事儿的。
阿音:嗯。
我真的好爱你。
家福:谢谢。
阿音: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
家福紧紧握住阿音放在挡把上的手。
20.家福的公寓,夫妇二人的卧室(夜晚)家福与阿音回到家。
阿音打开起居室的一盏侧灯。
家福从身后抱住阿音。
二人拥吻在一起。
脱掉彼此身上的衣服。
雨水打在窗户上。
二人在沙发上做爱。
二人躺在沙发上。
衣服凌乱地散在身上,腰上盖着毛毯。
家福闭着眼睛,马上就要睡着了。
阿音睁开眼。
阿音:有一天,她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家福:那个偷偷溜进男朋友房间的女孩吗?
家福微微睁开眼。
阿音:前世,她是一条八目鳗。
家福:八目鳗?
阿音:她是一条高贵的八目鳗。
与其他的八目鳗不同,她不会寄生在从上方游过的鱼类身上。
她用吸盘一样的嘴唇紧紧吸住河床上的石头,身体就在水中一个劲儿地摇摆。
家福在身后亲吻着阿音的肩头、脖颈。
阿音笑了。
阿音:她一直紧紧地吸住那块石头,自己变得越来越消瘦,最后瘦得就像一根海藻。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是饿死的?
还是被其他的鱼吃掉了?
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尽情地摇摆。
阿音转身面对着家福,二人开始亲吻。
阿音:在山贺的房间里,她一下子明白了。
这里就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她就像吸在那块石头上一样,再也无法从山贺的房间里抽身。
没错,这个房间里的静默,也和水下十分相似。
时间静止了。
再也没有什么过去与现在。
阿音坐起身,跨坐在家福身上。
家福:于是,她又变回了八目鳗。
阿音:她开始在山贺的床上自慰。
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掉。
阿音脱光身上的衣服,慢慢地摇动着自己的身体。
阿音:她一直不允许自己这样做,现在却再也停不下来。
她的眼泪流下来,打湿了枕头。
她把这些眼泪当作是今天的“信物”。
就在这时,有人来了。
阿音弯下腰,用手抚摸着家福的脸频。
阿音:一楼的门开了。
这时她发觉,窗外天色已经开始变暗。
来的人是山贺吗?
还是他父亲,或是他母亲?
她听到这个人上楼的声音。
一切都结束了。
不过,她也总算能停下来了。
终于要结束了。
她终于能从这段前世就开始的因果轮回中挣脱出来。
她会变成一个崭新的自己。
门开了。
家福望着阿音。
然而,阿音的视线却漂浮在半空中。
阿音的动作越来越激烈。
家福用手臂挡住双眼。
阿音大声地喘息着。
她整个身体瘫倒在家福身上。
家福无力去拥抱阿音。
21.家福的公寓,起居室(早晨)房间里回荡着古典音乐。
家福坐在起居室里,一边喝咖啡,一边在电脑上看八目鳗的视频。
阿音坐在桌前,似乎在构思着什么。
阿音站起身,把音乐暂停,对着家福说道——阿音:昨天的故事……家福望着阿音。
阿音也望着家福。
阿音:你还记得吗?
家福(低下头):对不起,昨天的我没记住。
我当时几乎已经睡着了。
阿音:好吧。
家福:对不起。
阿音:没关系。
你记不住就说明这个故事还不够吸引人。
阿音笑了。
家福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
家福:我得走了。
阿音:你今天有安排吗?
家福:我要去一个表演工作坊作讲座。
我没跟你说吗?
阿音:没有。
家福:抱歉抱歉。
阿音:你开车去吗?
家福:我想开车去。
玄关处,家福准备出门。
阿音站在门口送他出门。
两人都没有开口讲话。
阿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回屋内。
家福望着阿音的背影。
阿音拿着萨博的钥匙走过来,递给家福。
阿音:对不起。
上次开完一直就放在我这儿了。
家福:啊,谢谢。
阿音:你没事儿吧?
家福:没事儿。
阿音(不等他说完):悠介,今晚你回来后,我们能谈一谈吗?
家福:当然了。
干嘛问得这么正式?
阿音笑着摇了摇头。
阿音:路上小心。
家福:我走了。
家福走出门。
22.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白天)家福驾车行驶在街头。
他一边开车,一边复述着台词。
阿音的声音:她对教授忠诚吗?
家福:很不幸,是的。
阿音的声音:为什么“很不幸”?
家福:因为她那种忠诚是虚伪的,彻头彻尾的虚伪。
这里面充斥着大量的花言巧语,但却没有逻辑。
家福缓缓地开着车,像是在给自己争取时间。
天黑了,但家福仍在驾车游荡。
汽车停在红灯前。
家福:……我己经浪费了自己的一生,再也无法挽回。
这个念头如同恶灵附体一般,日夜萦绕着我。
我的过去毫无意义。
过去,己经被我糊里糊涂地葬送在一堆琐事里。
可现在呢?
我的现在更是毫无意义。
我的人生和我的爱情,都是这个样子。
它们有什么意义呢?
我该拿它们怎么办呢?
……后面的车按响了喇叭。
信号灯变绿了,家福发动起汽车。
阿音的声音:您对我诉说起爱情,可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不晓得该跟您说什么才好。
家福公寓的停车场。
萨博停在自动门前。
铃声响起。
阿音的声音:啊……上帝怜悯我们这些罪人。
家福:索尼娅,我是多么难过。
你哪里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沉重。
阿音的声音:这是没有办法的啊。
我们得要活下去。
万尼亚舅舅,我们要活下去。
家福从口袋里掏出眼药水,滴在左眼里。
车库门打开,萨博停了进去。
阿音的声音:我们还会迎来无数漫漫的长日与长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命运带来的种种试炼。
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要为别人工作,即使得不到休息,我们也要工作到老。
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
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
车外的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23.家福的公寓,走廊/房间内(夜晚)家福站在门前找钥匙,他忽然停了下来。
家福用钥匙轻轻打开门。
他走进屋内。
房间里很暗。
家福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家福惊慌失措地跑上前,只见阿音倒在地上,似乎是从椅子上跌落下来的。
家福:阿音,阿音。
家福抱起阿音,把她的身体转正,但阿音没有任何反应。
家福掏出手机拨打119。
家福:喂喂,我需要一辆救护车。
24.葬礼(白天)家福表情呆滞。
家福在前来吊唁的人群中发现了高槻与制片人的身影。
镜头转向阿音的遗照,诵经声响起。
寺院门前,前来吊唁的宾客纷纷向家福低头致意。
制片人跟家福致意后,一边向外走,一边跟身边的人轻声说道——制片人:真是太突然了……听说是脑溢血。
一个人停在家福面前。
是高槻。
他的眼中满是泪水。
家福低头致意。
高槻低头致意后,转身离去。
家福目送着高槻的背影远去,面无表情。
25.剧场(白天)《万尼亚舅舅》第一章。
家福饰演万尼亚舅舅。
一位德国演员饰演阿斯特罗夫。
一位马来西亚演员饰演铁里金。
家福:总之,二十五年以来,他就是硬霸占着别人的位置,不肯放手罢了。
可是,你瞧瞧他走路的样子,一摇三摆的!
还真把自己当成老爷了!
阿斯特罗夫(德语):我看你啊,是有点儿嫉妒他。
家福:啊,没错,我就是嫉妒他。
家福深吸了一口气。
他无法说出下面的台词。
家福:……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的妹妹,是多么可爱,多么温柔。
……我妹妹从心底里深爱着他,就像一个纯洁高尚的人爱天使那样。
……而他的第二任妻子,你们刚刚也看到了,又美丽,又聪明。
……究竟是为什么啊?
家福望着饰演阿斯特罗夫的演员。
对方有些困惑。
阿斯特罗夫(德语):她对教授忠诚吗?
家福:很不幸,是的。
阿斯特罗夫(德语):为什么“很不幸”?
家福:因为她那种忠诚是虚伪的,彻头彻尾的虚伪……家福深吸了一口气,跑到舞台侧幕。
铁里金(马来西亚语):万尼亚,你不要这样说,好不好……万尼亚不在台上,铁里金后面的台词无法继续,他给阿斯特罗夫使了个眼神。
阿斯特罗夫(德语):快闭嘴吧,麻饼。
铁里金(马来西亚语):不,我要说。
我的妻子在婚礼的转天就跟別的男人跑了。
就因为我只是个普通人。
家福在舞台侧幕,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26.高速公路,行驶的车内(白天)字幕:两年后。
后视镜中映射出家福的面孔。
他驾驶着红色的萨博900从东京出发,一路向西行驶。
27.插入画面(序幕)深夜,阿音坐在灯下,低声诵读。
阿音:我认为,无论真相如何,都并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你永远也不知道真相为何……录音磁带转动。
镜头从转动的磁带叠化到萨博900转动的车轮。
家福正在开车。
28.停车场(白天)家福坐起身。
他咬了一口面包,喝了一口咖啡。
家福坐好。
他掏出手机,在谷歌地图上搜索“广岛艺术文化剧场”。
家福将手机放在驾驶台上,开始跟着导航开车。
29.广岛市内道路(白天)萨博900穿过广岛街头。
后视镜中映射出家福的面孔。
演职员表滚动。
广岛和平公园己近在眼前。
30.广岛艺术文化剧场,地下一楼玄关/停车场(白天)和平纪念公园内。
家福把车开到剧场入口前的车道上。
一位身着套装的女子(柚原)等在门前。
女子向家福点头致意后,为他指引停车区的位置。
一名身着西装的男子在停车区向家福挥手致意。
家福把车停了过去。
家福走下车,笑着与二人点头致意。
柚原:这一路长途跋涉的,累坏了吧?
家福:没有没有。
柚原女士,好久不见。
柚原:我来介绍一下。
这位是戏剧顾问,尹秀。
柚原将尹秀介绍给家福。
尹秀点头致意。
家福:啊,我们邮件联系过。
31.剧场,会议室(白天)三人坐在会议室中商谈。
窗外,和平纪念公园的景色一览无遗。
白板上贴着剧场的照片。
演出剧目为《万尼亚舅舅》。
柚原:我们在邮件里也提到了,您这次需要在这边待两个月左右,从现在到12月。
其中,排练时间为一个半月,正式演出为两个星期。
明天就开始试镜。
尹秀(将文件递给家福):这是申请参加试镜者的资料。
家福:谢谢。
尹秀:我们联系了亚洲各国的剧团,主要收到了来自韩国以及中国的申请,另外,还有来自菲律宾的申请。
家福:好的。
尹秀:我可以负责韩语翻译。
会讲英语的演员则直接用英语和您交流。
家福:好的。
柚原:海外的申请者都是由各自剧团的导演推荐来的。
另外,我们还收到很多来自日本国内的申请。
其中有些人我还认识。
家福:我会好好看的。
很期待明天的试镜。
家福整理好资料,放进文件袋。
尹秀:那我们准备出发吧。
按照您的要求,我们在距离这里车程1小时左右的地方,为您安排了住处。
家福:谢谢。
尹秀:机会难得,所以我们在濑户内海的岛上为您找了一个地方。
家福:在岛上吗(笑了笑)?
柚原:另外,按照我们这边的规定,我们为您安排了一位司机,每天由司机开您的车接送您,您看可以吗?
家福:这个嘛,我还是想自己开自己的车。
我己经买了保险,请不用为我担心。
柚原:不,这不是跟您客气,我们是不能让您自己开车的。
家福:为什么?
柚原:因为以前曾经有一位艺术家开车撞了人。
家福:啊。
柚原微笑了一下。
柚原:那是个很严重的事故。
从那以后,我们就规定,戏剧节必须为特邀的艺术家配备专门司机。
家福:……我习惯在开车时,确认剧本的台词。
柚原:嗯。
家福: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步骤。
柚原:嗯。
家福:所以我才提出希望你们把我的住处安排得稍远一些。
柚原:十分抱歉。
我们应该早一点跟您解释清楚。
这一部分的预算已经拨好了,我们必须要执行。
家福默不作声。
尹秀微笑着说道——尹秀:如果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先测试一下我们的司机。
别担心,这位司机的技术很好。
我们走吧。
柚原:请您理解。
32.剧场,入口/停车场(白天)尹秀引领着家福穿过地下通道。
尹秀:我开公务车跟在您后面。
尹秀用手示意前方。
尹秀:这位就是司机。
尹秀手指的前方站着一位年轻女子。
家福不由感到一丝惊讶。
女司机入神地望着红色萨博。
尹秀与家福走到司机面前。
女子望向二人。
她个头小小的,脸上有股不服输的气势。
她的左脸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
萨博旁边停着美莎纪自己的车。
美莎纪:我叫渡利美莎纪。
尹秀(指了指家福):这位是家福导演。
我们戏剧节每年都请她做司机,她对路线非常熟悉,而且车开得特别好。
美莎纪:请多关照。
美莎纪摘下头上的棒球帽,轻轻鞠了一躬。
家福:十分抱歉,我还没有同意请您做我的司机。
美莎纪看了看尹秀。
尹秀(对着美莎纪):可以先让他试乘一下吗?
美莎纪:当然可以。
家福:我还是自己开吧。
十分抱歉。
美莎纪;是因为我是个年轻女子吗?
家福:……我不是因为这个。
这辆车己经很老了,又有很多毛病。
不熟悉它的人可能不太好开。
美莎纪:我懂了。
那您先坐上来,如果感到有一丝危险,我马上换您来开,这样可以吗?
家福:……家福默默地打开车锁,然后把钥匙递给美莎纪。
美莎纪打开车门,放倒驾驶座,示意家福上车。
美莎纪:您要坐在副驾驶席吗?
家福:……家福坐进车后座。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
她调整了一下座椅位置。
美莎纪调整了后视镜的角度,又确认了各个按键的位置。
美莎纪:电器配件方面——家福:嗯?
美莎纪:有什么问题吗?
家福:没有。
美莎纪:不好意思。
因为刚才您说这辆车很老了,所以我得确认一下。
家福:这辆车我开了十五年,还没出过一次故障。
美莎纪:是吗。
美莎纪挂上挡,启动车。
33.沿海公路,行驶的车内(傍晚)萨博行驶在广岛市内。
后面紧跟着尹秀驾驶的公务车。
美莎纪驾驶着萨博。
家福坐在后座。
速度指针几乎一动不动。
美莎纪打开转向灯。
萨博变换车道。
34.濑户内海沿线公路飞速行驶中的萨博。
车内。
透过后视镜,家福缓缓说道——家福:可以帮我播放一下磁带吗?
美莎纪:磁带?
好的。
美莎纪按下播放键。
阿音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谢列勃里雅科夫的台词)我要走了!
(叶琳娜的台词)万尼亚,求求你了,别再讲了!
好不好?
家福:我偏要讲!
这段台词语气比较强硬。
家福:站住!
我还没讲完呢。
你毁掉了我的一生。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
美莎纪悄悄地透过后视镜瞟了一眼家福。
美莎纪本来想要换挡的,但又改变了主意(她没有利用发动机制动,而是改用了脚刹)。
家福:都是因为你,我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全都浪费了,全都毁掉了。
你是我的仇敌。
我最痛恨的仇敌!
阿音的声音:莫名其妙的东西!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就拿去。
我才不稀罕。
这里就像是地狱,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我要离开。
萨博900穿过大桥。
萨博900沿着沿海公路一路向前。
家福望着大海,继续叨念着台词。
家福:我既有才华,又有智慧,还有勇气。
如果我的一生没有浪费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我何尝不能成为另一个叔本华,或是另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啊,我快要疯了。
母亲,我真没有希望了,我完了。
阿音的声音:教授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家福:母亲,我该怎么做才好?
不,您不要说了。
我自己知道我该怎么做。
你等着,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美莎纪专注地开着车。
汽车穿行在蜿蜒的小路上。
35.家福的住处,门前海岸边有一座古老的日式传统建筑。
汽车从这座建筑旁开过,速度逐渐减慢,最后停在一片空地改建的停车场里。
公务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美莎纪走下车,示意家福下车。
尹秀走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汽车防尘罩,朝萨博走过来。
美莎纪想要把家福的行李箱从后备箱中取出,家福拦住她。
家福:啊,我来吧。
36.家福的住处(傍晚)尹秀与家福从楼梯走上二楼。
这是一套重新翻修过的日式房间。
透过宽大的窗户可以俯瞰大海。
尹秀打开窗户。
二人站在窗前。
尹秀:怎么样?
家福:濑户内海的海面十分宁静,好美啊。
尹秀:我是问司机的技术。
家福:……家福望向窗外。
美莎纪给公务车掉了个头,现在正站在车外吸烟。
美莎纪抬起头,对着家福说道——美莎纪:我明天早上8点钟过来接您。
尹秀看了看家福。
家福:啊,不好意思,这么早就得让你过来。
美莎纪:没关系。
尹秀笑了笑。
37.家福的住处(傍晚)家福坐在桌前,打开书包,取出试镜者的资料,一张张翻看。
他忽然停了下来。
一张申请表上贴着高槻的照片。
家福大吃惊。
38.住处前的停车场,行驶的车内(早晨)家福走到停车场。
美莎纪掀开萨博上的防尘罩。
美莎纪挂上挡,准备发车。
美莎纪:要放磁带吗?
家福:啊,麻烦你。
美莎纪按下播放键,阿音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舅舅,你在哭吗?
家福:我没哭。
我没事儿。
别傻了。
你现在望着我的眼神,就和你死去的妈妈一模一样。
啊,索尼娅,你的妈妈,我的妹妹,不知道她现在正在哪里。
汽车沿着海边的小路一直向前开。
39.剧场,试镜现场(排练厅)(上午)排练厅四周都镶着玻璃镜。
家福、尹秀和柚原并排坐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前。
桌子对面摆着两把折叠椅。
菲律宾演员罗伊坐在椅子上,演对手戏的演员是一位日本人,名叫卫藤由美。
卫藤将自己的外衣盖在罗伊的膝盖上。
卫藤:您这个病,都闹了多少年啦。
索尼娅小姐的母亲,维拉夫人为着您整晚整晚地不睡,一直都在担心您呢。
罗伊(塔加拉语):咱们走吧,玛丽娜。
卫藤:喂,我这台词还没说完呢。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我这腿也怪疼的,疼得不得了。
二人站起身,向外走去。
家福面带微笑。
家福:0K。
谢谢。
Thank you。
二人点头致意后,退出排练厅。
尹秀:好,下一位。
Next,please come in。
高槻走进来。
高槻点头致意。
家福用目光回礼。
高槻:您好。
一位东方女子跟他一起走进排练厅。
二人坐在折叠椅上。
珍妮丝:(英语)我叫珍妮丝·张。
来自中国台湾。
我的母语是普通话。
我希望能够扮演叶莲娜。
高槻:我叫高槻耕史。
我希望能够扮演阿斯特罗夫。
尹秀(英语):你们两位想试的是同一场戏,所以请你们一起来表演。
高槻听不懂英语。
家福说道——家福:你们两个人想要试镜的场次相同。
所以请你们俩搭档一下。
高槻:好的。
她演的是叶琳娜……我们从哪儿开始呢?
家福:“你可真狡猾”。
从这里开始。
高槻:啊,好的。
尹秀(用英语对着珍妮丝):从“你可真狡猾”这里开始。
珍妮丝(英语):好的。
高槻: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就凭着感觉来演,可以吗?
家福:可以,没问题。
你准备好了就开始。
(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高槻与珍妮丝站起身,彼此凝视着对方。
高槻用手指着珍妮丝。
高槻(后面的台词均为日语):哈哈,你可真狡猾。
珍妮丝(后面的台词均为普通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槻:你太狡猾了。
就算索尼娅很痛苦,就算退一百步,我承认这一点,可是——珍妮丝: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高槻一步步逼近珍妮丝,珍妮丝不断地后退。
高槻:你清楚得很。
我为什么每天都要到这儿来。
我为什么来这里,我来这里是想要见谁,你心里都清楚得很。
你就是一头猛兽,一头迷人的猛兽。
珍妮丝(不等高槻话音落地):猛兽?
我不懂。
高槻:你的毛皮优美动人,你就是一头妖艳的猛兽……你这样的猛兽就是需要祭品,来吧,吞了我吧。
高槻一把抓住珍妮丝的脸颊。
珍妮丝:你疯了?
珍妮丝推开高槻的手。
高槻笑了笑。
高槻抓住珍妮丝的双臂,把她推到墙边的镜子上。
高槻:你还害什么羞呢。
珍妮丝:我告诉你,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脏,没你想得那么低俗。
我发誓。
珍妮丝想要走开,高槻一把按住她。
高槻:你用不着发誓。
也用不着说这些多余的话。
你这么美!
这是多么漂亮的手啊!
高槻想要亲吻珍妮丝的手。
珍妮丝把手抽出来。
珍妮丝:够了。
你走开。
高槻(一把搂住珍妮丝的腰):听我说,我们命中注定要相遇,这是无可避免的。
高槻吻了珍妮丝。
家福已经看得入神。
珍妮丝刚要接受高槻的吻,又把他推开。
珍妮丝:请同情我,别这样,请你离开。
高槻没有松手。
二人再次接吻。
高槻:明天,到森林里来。
2点钟。
好吗?
好吗?
你会来的吧?
珍妮丝:让我走,拜托。
高槻再一次亲吻珍妮丝。
珍妮丝有些抗拒,但又开始接受。
家福站起身。
他坐的椅子倒在地上。
高槻与珍妮丝望着家福。
家福:就到这儿吧。
不好意思。
谢谢。
Thanks。
二人点头致意后,离开排练厅。
家福长叹了一口气。
尹秀(轻声说):下面是最后一位。
她的情况有些特殊。
尹秀(韩语):请进。
一位外形楚楚动人的东方女子走进排练厅。
她坐在折叠椅上,开始打起手语。
家福大吃一惊。
尹秀:她在作自我介绍。
她说她叫李允儿,使用的是韩国手语。
家福:尹秀,你懂手语?
家福看了看尹秀。
又看了看手中的申请表。
尹秀:是的。
(用韩语对着允儿)申请用这段戏试镜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请你一个人来表演。
(对着家福)她的耳朵是能听到的。
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翻译成韩语。
您看这样可以吗?
家福:好的。
尹秀(韩语):请开始你的表演。
允儿站起身,用手语表达台词。
尹秀(在家福耳边):舅舅,您真的拿了他的吗啡?
还给他吧。
允儿对着家福,用力伸出手,然后继续比划手语。
尹秀:你为什么要让我们担心呢?
还回去吧,舅舅。
我,或许比您还要不幸。
但我并没有绝望。
我会一直忍受下去,直到我自己迎来生命终结的那一日。
所以,舅舅,请您也忍受下去吧。
允儿的眼眶湿润了。
她继续对着家福比手语。
尹秀:我亲爱的舅舅,我唯一的舅舅,求求你,还给他吧。
你可怜可怜我们,忍耐住这些痛苦吧。
家福望着允儿。
允儿的表演结束了,她后退了几步。
家福:……谢谢你。
(韩语)谢谢。
允儿点头致意后,离开排练厅。
40.剧场,会议室(傍晚)夕阳照进会议室。
白板上写着主要角色的名字。
尹秀把有入选希望的申请者照片贴在不同的角色旁。
家福与柚原望着照片。
索尼娅一角的旁边贴着李允儿的照片。
家福:试镜万尼亚这个角色的演员不多啊。
尹秀:是啊。
柚原:可能大家都觉得您会亲自饰演这个角色吧。
家福没有回答。
他望着阿斯特罗夫旁边贴着的两张照片陷入沉思。
其中一张是柳正裕,一张是高槻。
41.剧场,停车场(夜晚)美莎纪站在车外,一边读书,一边等候。
家福走进停车场。
家福:对不起,我来晚了。
美莎纪:没事儿。
美莎纪打开车门,请家福坐进后座。
家福坐上车。
汽车启动了。
42.广岛市内的道路(夜晚)萨博在广岛市内穿行。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
家福坐在后座。
43.剧场内,排练厅(上午)高槻、允儿、柳正裕、珍妮丝、罗伊、卫藤等人围坐在长桌旁。
家福与尹秀走进排练厅。
趁家福与大家打招呼的时候,尹秀给每人发了一张合约书。
尹秀(英语):早上好。
在座的各位都己经通过了我们的试镜。
不过,有些人的角色可能与他们最初申请的不同。
下面,家福导演会宣布每个人的角色。
如果您愿意接受,请在合约上签字。
家福开始宣读角色表。
家福:罗伊·卢塞洛,饰演谢列勃里雅科夫。
珍妮丝·张,饰演叶琳娜。
李允儿,饰演索尼娅。
驹形薰,饰演沃伊尼茨卡娅。
高槻耕史,饰演万尼亚。
高槻大吃一惊。
家福:柳正裕,饰演阿斯特罗夫。
木村崇,饰演铁里金。
卫藤由美,饰演玛丽娜。
以上。
That’s all。
高槻举手提问。
高槻:请问,我是要饰演万尼亚吗?
家福:没错。
高槻:这个年龄差距……是不是有点大?
家福:化上妆就好了。
不仅仅是你,每个人的角色都和他们的实际年龄有所差距。
高槻默不作声。
家福:如果你不同意的话,可以不签字。
我们会找其他的演员。
大家签好字后,我们就开始围读剧本。
高槻环视了一下四周。
大家都在签字。
珍妮丝(英语):祝贺你。
所有人都留在了会议室,大家开始围读剧本。
罗伊(塔加拉语):美极了,真是美极了。
这里的景色真是一绝。
罗伊读完自己的台词后,敲了一下桌子。
木村:风景真是绝美啊,大人。
家福:木村,请你再说慢一点。
木村:再慢一点?
家福:是的。
另外,请你说得再清楚一些,要让每个人都能听到。
木村:好的。
家福:请继续。
木村加强了自己的语气。
木村:风景真是绝美啊,大人。
允儿比划手语。
每个人都注视着她。
尹秀用英语配台词。
尹秀(英语):明天到森林去吧,好不好,爸爸?
高槻:各位,来喝点茶吧!
罗伊(塔加拉语):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珍妮丝(普通话):小声点,别人会听见的。
高槻:不,你就让我说吧,我爱你。
请不要把我赶走。
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珍妮丝(普通话):哦,天,真叫人受不了。
闹钟响了。
家福:谢谢。
今天就到这儿。
大家辛苦了。
(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每个人都用各自的母语说了一句类似“大家辛苦了”之类的句子。
有人站起身,有人靠在椅子上,大家的动作各不相同。
家福站起身,走出房间。
高槻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家福。
44.剧场,地下停车场(夜晚)美莎纪站在车外,一边读书,一边等候。
家福走到停车场。
家福:冷不冷?
美莎纪:一点儿都不冷。
汽车在市内穿行。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
家福坐在后座。
家福:以后——美莎纪:您说。
家福:如果我出来得晚,你就在车里等我吧。
要你站在寒风里等,我会觉得很不舒服。
美莎纪:不用了。
我知道这辆车对你很重要,待在车里,会让我感觉很紧张。
家福:……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就更没问题了。
只要别在车里抽烟就好了。
美莎纪:好的。
那,如果天气实在太冷了,我就在车里等。
要放磁带吗?
家福:嗯。
阿音的声音响起。
车辆继续行驶。
阿音的声音:临别之际,请允许我这位老人给你们一句忠告。
各位,我们最重要的就是要工作。
每个人都要坚持工作。
45.白描镜头镜头里是每位演员认真排练的情景。
46.剧场,地下停车场(夜晚)家福与美莎纪走到萨博前。
高槻:家福先生。
家福回过头,看到高槻。
高槻:可以请您一起去喝一杯吗?
正好我的车也停在这儿。
家福:你开车了?
高槻:是的。
所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去我酒店里的酒吧?
高槻神色如常。
家福看了看高槻,又看了看美莎纪。
家福:……可能会有点儿晚。
美莎纪:没关系。
高槻:那,我去把车开过来,你跟在我后面就行。
高槻向停车场里面走去。
家福坐上车。
47.行驶的车内(夜晚)萨博跟在高槻的车后。
家福望着前面的车。
美莎纪专心开车。
48.酒店内的酒吧(夜晚)高级酒店内的休闲吧。
窗外能看到广岛的夜景。
家福与高槻并肩坐在吧台前喝酒。
高槻:其实,我时不时就会在网上搜索您的名字。
家福:是吗?
高槻:然后就发现了这次试镜,我看到的那天刚好是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您说巧不巧?
家福:为什么你会对我感兴趣?
高槻:因为我特别喜欢阿音老师的剧本。
能够念出她写的台词,让我感到十分幸福。
家福:……我执导的戏剧与阿音写的剧本,完全是两个东西。
高槻:没错。
不过,上次去现场看您的表演时,我发现,虽然你们俩做的事情看上去完全不同,但本质上,你们其实都在做同一件事。
家福:这话怎么讲?
高槻:诶?
这还真不太好说……我觉得你们俩都很重视细节,尤其是那种非常琐碎的,难以表达的细节。
高槻笑了笑。
高槻:其实我非常喜欢这一点。
但是,如果不是演了阿音老师的剧本,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家福:……高槻:当我看到这个试镜通知时,我觉得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不知道您是否了解我的近况,我现在己经单飞了。
家福:我知道。
不过,我可没有在网上搜索。
高槻:您也知道啦。
这可真是太无语了……家福:你太傻了。
难得都那么红了。
高槻:不是,我那是被陷害的。
家福:你经常做那种事吗?
高槻:您是指?
家福:和不知道底细的女人搞在一起。
高槻:诶?
您没有过吗?
家福:没有。
高槻:想要接近您的女人应该有很多啊。
家福:那些人,推掉就好了啊。
高槻:我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
肯定是要对她有感觉,想要更了解她才会……您没有过吗?
家福:想要了解一个人,不用非得跟她上床吧?
高槻:可是如果没有做过,有些事情,是没办法开口问的啊,不是吗?
家福:比如说?
高槻:比如说……?
高槻笑着把头埋在吧台上。
家福:怎么了?
高槻:不是,我在想,我怎么会跟您聊起这些来了……和您这样的丈夫生活在一起,阿音老师一定非常幸福。
家福:谁知道呢。
高槻: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您和我谈一谈她?
家福:阿音?
高槻: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平时怎么创作剧本?
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
谈什么都行。
家福望着高槻。
高槻也望着家福。
家福:……你一定是在想,我们俩的痛苦是相同的,因为我们爱的是同一个女人。
高槻:怎么会。
我只是单方面地仰慕她。
家福凝视着高槻。
家福:你一直爱着她。
高槻:这一点我不否认。
她是那么完美。
家福:是啊。
高槻:所以,我一直很嫉妒您。
请原谅我这么说。
高槻笑了笑。
旁边响起了快门声。
家福:嫉妒?
你嫉妒我?
高槻忽然站起身,朝一个人走过去。
吧台前坐着一对男女,男子手上拿着手机。
高槻:请问。
客人:诶?
高槻:你刚刚是不是拍我了。
客人:什么?
高槻一把抓住男子的胸襟。
高槻:你刚才是不是拍我了?
马上给我删掉。
客人:你说什么呢……?
家福从背后用力抓住高槻的肩膀。
高槻望着家福。
那对情侣吓得目瞪口呆。
家福:我要走了。
高槻:……好的。
家福:麻烦您,算账。
店员:好的。
49.酒店前,环形车道(夜晚)萨博停在路边。
美莎纪坐在车内。
家福走出酒店。
高槻也跟了过来。
家福正要上车,高槻说道——高槻:真抱歉,今天明明是我约的您。
家福:没关系。
高槻:……我很开心能来到这儿,在您的指导下排戏。
我觉得,是阿音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家福:……家福坐上车。
高槻鞠躬致意。
高槻: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家福:……嗯,明天见。
美莎纪发动车子。
高槻鞠躬致意,目送着萨博远去。
行驶的车内。
阿音的声音:你怎么了?
怎么这么闷闷不乐?
你是在可怜教授吗?
家福望着窗外。
萨博穿行在夜幕下的广岛。
50.剧场,排练厅(白天)桌子围成一圈,演员们正在围读剧本。
高槻:你别管我。
柳(后面的台词均为韩语):或许,你是爱上了教授夫人?
高槻:她是我的好朋友。
柳:已经是好朋友了吗?
高槻:你这是什么意思?
家福:停一下。
高槻:我又加入感情了吗?
家福:柳正裕做得很好,你要注意模仿他。
继续。
Please continue。
柳:一个女人要成为男人的好朋友,必须依照着这样的顺序:首先要愉快地相识,然后成为情人,最后才能变成好朋友。
高槻:多么平庸至极的哲学。
家福:高槻,请你把注意力集中在文本上。
你只要把台词读出来就好。
其他演员的表情都有一些尴尬。
珍妮丝说道——珍妮丝(英语):我们不是机器人。
家福(英语):你什么意思?
珍妮丝(英语):当然,我们都会听从您的要求。
不过,我们不是机器人。
我觉得,如果您能明确地告诉我们您的意图,我们会做得更好。
家福(英语):你们不需要做得更好。
只要把台词读出来就可以。
珍妮丝显得有些失望。
家福看了看表,微微一笑。
家福:那我们从刚才那里再来一次。
(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高槻:没打中?
我又没打中……见鬼,真他妈的见鬼了。
珍妮丝(普通话):带我走吧,带我走,不然就杀了我。
我不能再待在这儿。
高槻:我这是怎么了?
我在做什么啊!
允儿:奶妈,奶妈!
尹秀用英语解释允儿的台词。
围读结束。
家福:(英语)今天就到这儿。
(日语)今天就到这儿。
大家辛苦了。
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尹秀对家福说道——尹秀:家福先生,戏剧节的网站上要做一段采访,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家福:好的。
尹秀:我们需要一段视频,可以到外面去拍吗?
家福:好的。
二人站起身,走出门。
木村、卫藤、驹形开始聊天。
驹形:光在这儿读剧本了。
卫藤:是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动起来。
木村:说实话,一听到那些外语台词我就犯困。
卫藤:我也是。
驹形:我也是。
不过,我不是说这样不好。
卫藤:没错没错。
就好像是在听诵经一样。
木村:这么一说,感觉还挺幸福的。
三个人都笑了。
高槻与珍妮丝四目相对。
51.车内(傍晚)汽车在市内穿行。
家福与尹秀坐在后座。
美莎纪在开车。
家福:你是在哪儿学的日语?
尹秀:我在早稻田大学读了两年研究生,主要是研究能剧。
家福:噢。
你会韩语、英语、日语,还有手语,真是太厉害了。
尹秀:日语和韩语的语法比较相似,只要替换一下单词就可以了。
英语嘛,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很喜欢。
家福: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手语的呢?
尹秀沉思了一下。
尹秀:家福先生,我刚刚是想请您把我捎回家。
家福:嗯。
尹秀:如果方便的话,一起在我家吃顿晚饭怎么样?
家福:那怎么好意思。
尹秀:不,有件事儿我必须得跟您道歉。
家福:什么事?
尹秀:到我家您就知道了。
尹秀说着掏出手机,开始发信息。
52.尹秀家,门外(傍晚)汽车停在尹秀家门前。
尹秀走下车。
他回过头对家福与美莎纪说道——尹秀:你们两位也请进。
美莎纪有些犹豫。
家福一边下车一边对美莎纪说——家福:一起去吧。
他也不忍心让你饿着肚子在这儿等。
美莎纪:你们不用管我。
家福:我是无所谓。
不过尹秀肯定不答应。
一起去吧。
家福朝尹秀家走去。
美莎纪给汽车熄了火,走下车。
尹秀走到门前。
大门打开,允儿牵着一只小狗走出来。
家福大吃一惊。
尹秀:这是我妻子。
允儿微笑着邀请大家进门。
53.尹秀的家中(夜晚)桌上摆满韩国料理。
允儿笑着举起土豆,靠近尹秀的脸,指了指他。
尹秀:她说我长得像土豆。
太过分了。
尹秀笑了。
尹秀:这些土豆都是从我家后面地里摘的,全都是她种的。
家福:是吗?
尹秀指着允儿说道——尹秀:这就是我要跟您道歉的地方。
家福: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尹秀:因为她很担心,怕您知道她是我妻子以后,不好意思在试镜时淘汰她。
家福:怎么会。
尹秀:我知道您不会这样做。
不过,沉默是金嘛。
家福笑了笑。
尹秀:刚才您不是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手语的吗,我就是在认识她以后,才开始学的。
因为我想知道她在说什么。
家福:真了不起。
尹秀:她以前是一名舞者。
她们舞团在釜山剧场举办公演时,由我负责进行协调。
我对她是一见钟情。
家福:是吗?
尹秀:这话可不要告诉她啊。
家福:你们为什么会来广岛?
尹秀:三年前,我接到戏剧节的邀请,就过来了。
家福:允儿也是那时候跟你一起来的?
尹秀:是的。
我接到邀请时,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带她一起来。
毕竟,在韩国的话,她身边有很多家人、朋友,都会手语。
家福:是啊。
尹秀:这几年,她一个人,没少受苦。
不过,我一直在努力和她交流,争取以一抵百。
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能支持她。
允儿拽了拽尹秀的衣袖,用手语问道,“你们是在说我吗?
”家福对着允儿问道——家福:你为什么想要参加试镜?
允儿看了看家福,又看了看尹秀。
尹秀为她翻译为韩语。
允儿用手语回答。
尹秀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允儿:怀孕以后,我就没再跳舞。
不过后来孩子流产了。
允儿继续比划手语,尹秀翻译。
允儿:我想要重新拾回舞蹈,但身体条件己经不允许了。
这时,我丈夫跟我提到了您,他建议我来试试。
家福:(对着尹秀)谢谢你。
(对着允儿)排练过程中,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尹秀将问题翻译为韩语后,允儿看了看家福。
允儿比了一下手语。
尹秀有些迟疑。
允儿继续比划手语。
尹秀开始翻译。
尹秀:这个问题你没有问过别人,为什么要问我?
你不用对我搞特殊对待。
家福:……尹秀:我知道别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这很正常。
不过,我可以观察,也可以聆听。
有时可能要比你们听得见的人懂得更多。
这才是排练中最重要的事,不是吗?
家福:没错。
尹秀:所以,我现在每天都很快乐。
契诃夫的文字己经深入我心,我的身体又恢复了以往的活力。
我很高兴自己能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
家福:太好了。
允儿笑了。
家福也笑了。
尹秀也笑了。
小狗走到美莎纪身旁。
尹秀(对着美莎纪):你能吃辣吗?
美莎纪:没问题。
很好吃。
允儿竖起大拇指。
美莎纪也竖起大拇指回应。
尹秀笑了。
尹秀:她的车开得怎么样?
家福:……特别棒。
家福没有看美莎纪,径自说道——家福:无论是加速还是减速,都很平稳,我几乎都感觉不到。
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是在车上。
我坐过很多人开的车,但从来没有感觉如此舒适过。
美莎纪:……家福:我现在很庆幸能请她为我开车。
美莎纪站起身,去抚摸小狗。
允儿望着尹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尹秀用韩语解释了一下。
允儿笑着比了一下手语。
尹秀笑了。
尹秀(笑着说):她说,希望您也能这样夸夸演员。
家福笑了。
他模仿着允儿的手语动作。
家福:这是“请夸夸我”的意思吗?
尹秀(笑着说):是的。
美莎纪在一旁逗狗。
54.尹秀的家,门外/车内(夜晚)尹秀:往后倒,倒。
家福与尹秀、允儿夫妇相互点头致意。
小狗在一旁张望。
家福坐上车,对着夫妇二人点头致意。
美莎纪发动汽车。
车里的家福一直回头望着二人,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
汽车开进隧道。
美莎纪:谢谢您的邀请。
家福:邀请你的是尹秀。
美莎纪: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啊。
家福:是啊。
美莎纪:连我都想看看你们的排练了。
真想看看允儿演的索尼娅。
家福:……美莎纪:我一直在听您的磁带,我觉得她演的肯定是索尼娅。
家福:没错。
欢迎你来看排练。
美莎纪:不,不用了。
对不起。
家福:没事儿,你来吧。
美莎纪(不等家福说完):要放磁带吗?
家福:……嗯。
美莎纪按下播放键。
阿音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万尼亚,你受过教育,头脑又聪明,我以为你应该能明白,这世界的毁灭……家福:你一直听这些,不会腻吗?
美莎纪:不会。
我喜欢这个声音。
家福:是吗。
美莎纪:这是谁的声音?
家福:我妻子的。
美莎纪(轻声地):噢。
家福:我的表演方式是,必须把整本剧目的内容全都记在脑子里。
所以我会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听。
万尼亚这个角色以前是由我来演的,所以她就把万尼亚的台词全都空出来。
等我按照自己的节奏说完台词后,下一个人的台词刚好又能接上。
美莎纪:太厉害了。
家福:我刚才说的都是心里话。
我时常会忘记自己是坐在车里,有时甚至还会忘记你的存在。
车里一直很吵吧?
美莎纪:没事儿。
这是您的工作。
家福:你是在哪儿学的开车?
美莎纪:在我们老家。
北海道上十二泷村,那地方,没有车寸步难行。
家福:噢……美莎纪:我是跟我妈学的,从上初中开始就一直开车。
家福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中相遇。
家福:上初中开始?
美莎纪:是的。
我妈妈在札幌做陪酒女,去市里得坐电车,所以从初中开始,我就负责开车接送她去车站。
从我们村到最近的车站需要一个小时。
我们下午5点出发,然后第二天早晨7点我去接她。
往返路上的这两个小时,我妈妈需要睡觉。
所以如果我开车时吵醒她,她就会踹我后背,下车后还会揍我一顿。
我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无论多难开的路,我都能保证不把她吵醒。
家福:原来如此。
美莎纪:您在饭桌上说的话,让我很开心。
家福:哪里哪里。
美莎纪:对于教会我开车这件事,我很感谢我的妈妈。
尽管她可能是为了自己,但她教的方法确实管用。
家福:是吗。
美莎纪:是的。
家福:肯定是那样的。
汽车开出隧道。
家福坐在车里。
汽车一路向前。
55.家福的住处(早晨)电脑屏幕上播放的是排练厅里围读剧本的情景。
家福一边看影像,一边对照着检查剧本。
剧本上印着各个国家不同的语言,看上去很奇妙。
家福在剧本上标注发音记号。
他揉了揉眼睛。
家福取出眼药水,点在眼睛里。
56.行驶的车内(早晨)萨博900在街头穿行。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
家福坐在后座。
车里正在播放阿音的磁带。
家福一边听录音,一边望着窗外移动的风景。
阿音的声音:你会把事情的真相全都告诉我吗?
当然了。
我认为,无论真相如何,都并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你永远也不知道真相为何……旁边车道上一辆车缓缓开过。
司机是高槻。
珍妮丝坐在副驾驶席上。
高槻与珍妮丝看到了家福。
高槻的车开始提速,一下子超过了萨博。
家福叹了一口气。
车子继续向前。
阿音的声音:好想沉醉在他的甜言蜜语中,忘记自我。
我似乎也被他迷住了。
是的,他不来的时候,我会很想他。
美莎纪:啊。
刚刚开过去的高槻追尾了前面的车,两辆车停在路边。
家福大吃一惊。
萨博从事故车辆旁开过。
家福回过头,看到高槻与珍妮丝正从车里走下来。
57.剧场,排练厅柳正裕(饰阿斯特罗夫)与卫藤(饰玛丽娜)正在排练表演片段。
家福与其他演员在一旁观看。
高槻与珍妮丝还没有来。
柳(韩语):我心里多难受啊。
好像是我故意弄死了他似的。
我坐下来——门开了,高槻和珍妮丝走进来。
柳:像这样紧闭双眼,想了一想,那些两三百年后的人们,那些我们拼着命给他们开出一条路的人们,他们会记得我们吗?
他们会感谢我们吗?
他们早就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卫藤:我不知道人们会不会记得,不过,老天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柳(韩语):谢谢您,我感觉好多了。
“0K”,家福拍了拍手,叫停表演。
高槻向家福鞠躬致歉。
高槻:对不起,我来晚了。
家福:万尼亚和叶琳娜都不在的场景一共也没有几个。
我们己经把同一段台词念了又念,最后只好开始表演了。
高槻:实在抱歉。
高槻与珍妮丝再次低头致歉。
家福:算了,这样也挺好的。
你们俩今天也演一演吧。
万尼亚(高槻饰)与叶琳娜(珍妮丝饰)的场景。
高槻:我已经浪费了自己的一生,再也无法挽回。
这个念头如同恶灵附体一般,日夜萦绕着我。
我的过去毫无意义。
过去,己经被我糊里糊涂地葬送在一堆琐事里。
可现在呢?
我的现在更是毫无意义。
我的人生和我的爱情,都是这个样子。
它们有什么意义呢?
我该拿它们怎么办呢?
……珍妮丝(普通话):你跟我说爱,要我怎么应对?
我不知道。
我只能跟你说抱歉……请原谅。
得跟你说晚安。
高槻:请你理解一下。
家福:停。
演一演,感觉如何?
(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珍妮丝(英语):……我认为应该由导演来进行评价。
家福(笑了笑):Terrible。
很糟糕。
珍妮丝(英语):我同意您的观点。
我觉得我们在试镜时表现得更好。
家福(英语):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珍妮丝(英语):我觉得是因为我只记住了一部分台词,所以,我必须要依靠对方的表演来推进自己的表演。
可是,如果记不住台词,就无法表演。
家福(英语):是这样的。
珍妮丝(英语):照这种方法,我们必须要把对方的台词也记住,这样,才能将注意力更多地投入到对方的感情上,才能做出更好的反应。
家福(英语):是这样的。
……让我们再来读读剧本吧。
演员们纷纷拿出自己的剧本。
不懂英语的那几位演员,看到这种情景,也各自拿出剧本。
家福(英语):我们从第二幕开头开始。
珍妮丝(英语):我可以把台词录下来吗?
家福(英语):当然可以。
准备好就开始。
罗伊(塔加拉语):谁在那儿?
是你吗,索尼娅?
珍妮丝(普通话):是我。
家福望着高槻。
58.剧场大厅/行驶的车内(白天)家福从大厅走过。
高槻走过来,叫住家福。
高槻:家福先生,今天实在是非常抱歉。
家福:没事儿了。
高槻:我只是给她提了点建议而己。
家福:……提建议?
你既不会英语,也不会普通话,她又不懂日语。
高槻:没错。
所以,我们最后……家福:你要懂得分寸。
高槻:对不起。
家福: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高槻转身离去。
家福望着高槻的背影。
车内。
家福对美莎纪说道——家福:你带我随便转转吧。
美莎纪:随便转?
家福:我还没怎么逛过广岛呢。
你有什么喜欢的地方吗?
美莎纪:……好的。
汽车穿行在城市里。
59.广岛市,吉岛大道(白天)镜头从空中俯拍,萨博900沿着笔直的大道一路南下。
60.广岛市内的工厂(垃圾处理厂)(傍晚)巨大的起重机将垃圾场里的垃圾夹住,向上吊。
家福与美莎纪隔着玻璃望着这番景象。
吊钩松开,吊上来的垃圾四下飞扬。
家福与美莎纪望着散落的垃圾碎末。
美莎纪:是不是很像雪花?
家福望着美莎纪,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美莎纪转身向前走。
家福跟在后面。
他们走过一间控制室,里面摆着很多监控器。
家福与美莎纪并肩走在二楼的通风走廊里,他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向巨大的垃圾处理设备。
美莎纪回头指着走廊的另一侧说道——美莎纪: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是和平公园。
原爆圆顶馆和原爆慰灵碑可以连成一条线,被称作“和平中心线”。
据说,设计这个工厂的建筑师,为了不挡住这条线,特意设计了这条通风走廊,这样,这条路就可以直接通向大海。
美莎纪看了看家福。
家福:你为什么会来广岛?
美莎纪:……家福:啊,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美莎纪:我们老家的房子后面是一座山。
家福:诶。
美莎纪:五年前,由于大雨造成山体滑坡,整个房子都被埋了。
我妈妈就是在那次事故中去世的。
家福:……美莎纪:那时,我刚满十八岁,刚刚正式拿到驾照。
幸好车子没事,葬礼结束后,我就开着车出来了。
家福:那……你现在二十三了?
美莎纪:是的。
当时我也无处可去,就一直往西开。
开到广岛时,我的车坏了,我也没钱修车,于是,(用手指了指路面)就开起了那种车。
美莎纪手指的方向是一辆行驶着的垃圾车。
美莎纪:因为除了开车,我什么也不会。
二人穿过走廊,走下楼梯。
家福:你打算一直待在广岛吗?
美莎纪:我不知道。
美莎纪:渡利是我父亲的姓。
家福:嗯。
美莎纪:这个姓在岛根和广岛一带很常见。
虽然我从没见过我的父亲,甚至连他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家福:是吗。
二人来到公园里一个面朝大海的吸烟处。
美莎纪:家福先生,您这个姓,家福:嗯。
美莎纪:不多见啊。
家有福气,倒是很喜庆。
家福笑了笑。
家福:结婚前,我妻子也这么说过。
美莎纪:是吗?
家福:我妻子单名一个音字。
美莎纪:音?
家福:声音的音。
美莎纪:家福音。
名字真好听。
家福:听上去宗教色彩太浓了。
就为这个,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嫁给我。
美莎纪笑了。
家福:她两年前去世了。
脑溢血。
我回到家时,看到她倒在地上,人就这么没了。
美莎纪掐灭了香烟。
家福:再听那盘磁带,你会害怕吗?
美莎纪:完全不会。
其实,我反倒觉得……一个飞盘飞了过来。
“对不起”,一位看上去应该是狗主人的女子低头致歉。
美莎纪捡起飞盘扔了回去。
远处的小狗一口叼住了飞盘。
“谢谢,”狗主人说道。
美莎纪:我很喜欢那辆车。
一看就知道您保养得很仔细,我开的时候,也会很爱惜的。
家福望着美莎纪。
美莎纪:走吧。
美莎纪招呼家福往前走。
夕阳的余晖洒在濑户内海上。
61.隧道家福:给我想想办法吧!
啊,我受不了了。
我今年己经47岁了。
假如我能活到60岁,那还有13年。
这漫长的13年,要我怎么活下去啊。
萨博在隧道里穿行。
穿过隧道,前面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家福望着窗外的碧海蓝天。
萨博穿过隧道。
家福下意识地说道——家福:天气真好啊。
美莎纪:是啊。
62.和平纪念公园(白天)演员们走在公园里。
他们正在寻找排练场地。
家福指着美莎纪所在的地方。
家福:就那儿吧。
(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尹秀用韩语又重复了一遍。
阳光下,家福与演员们正在进行户外排练。
美莎纪坐在不远处观看。
叶琳娜(珍妮丝饰)与索尼娅(允儿饰)的场景。
珍妮丝:(后面的台词均为普通话)你怎么哭了?
允儿(后面的台词均为手语):没关系,没什么。
它们(指了指眼泪),是自己流出来的。
珍妮丝:好了,好了,(眼含泪水)你搞得我也想哭了。
你生我的气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嫁给你爸。
如果你肯相信,我愿意对你发誓,我是爱他才嫁给他的。
我被他的学问和名声给吸引。
但那不是爱,那不是真正的爱情。
可我当时以为是真的。
所以你不要为了这个责怪我。
从我们结婚那天开始你就一直在怪我。
我看得出来,你老是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允儿:算了,别再说了。
我们不是己经和好了吗?
(笑了笑)让我们忘掉这些不愉快吧。
珍妮丝:那你不要那样看事情。
这样对你不好。
我们要学着去相信每个人。
不然日子会过不下去。
允儿:……那,请你老实地告诉我,你现在幸福吗?
珍妮丝:不。
家福、高槻、美莎纪等人都看得入了神。
珍妮丝(在允儿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我打从心底祝福你。
你应该要得到幸福(站起身)而我就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不重要的人。
不管在音乐里,在我先生的家里,在我自己的爱情里,我都只是一个不重要的人。
其实,其实,索尼娅。
现在仔细想想,我真的非常非常不幸。
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幸福可言……你在笑什么?
允儿:我真是太幸福了。
真是、真是太幸福了。
珍妮丝情绪激动起来,四处走来走去。
珍妮丝:……我想弹钢琴,你要我弹点什么吗?
允儿从背后紧紧地抱住珍妮丝。
允儿:去弹吧,弹给我听。
家福:0K。
允儿与珍妮丝一下子放松下来。
周围一直在紧张观看的演员们也跟着松弛下来。
家福:刚刚,已经产生了一些化学反应。
不过,这还仅仅是在演员之间产生的。
下一步,我们要把这些带给观众。
我们要把这一幕原封不动地搬到剧场上去。
高槻认真地听家福讲话。
家福:我们把第三幕也排一下吧,高槻。
63.停车场(夜晚)美莎纪正在看书。
家福坐进车里。
家福:好冷啊。
美莎纪:是啊。
今天谢谢您。
家福:谢我什么?
美莎纪:没什么。
有人敲车窗。
家福转头一看,是高槻站在车外。
高槻:能跟您谈几句吗?
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就行。
就耽误您几分钟。
家福:你的车呢?
高槻:还没修好。
家福打开车门,让高槻上车。
64.酒吧家福与高槻并肩坐在吧台前。
电唱机里播放着音乐。
高槻:当时,珍妮丝和允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家福:那只有她们俩才能知道。
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那就是,这个剧本确实有这种力量。
高槻:您为什么自己不演万尼亚?
家福:……我有些怕契河夫。
高槻:诶?
家福:当你念他的台词时,会映射出真实的自己。
你不这么觉得吗?
高槻:……家福:我实在是受不了那种感觉了。
这样一来,我就没办法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角色当中。
高槻:可您为什么要让我来演?
家福:……高槻:我觉得自己和这部戏格格不入。
我完全不适合这个角色。
观众肯定也是同样的感觉。
试镜时,我根本就是自暴自弃地乱演一通。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您为什么要选中我?
家福:可能是阿音让我们走到了一起吧。
高槻:请您不要开玩笑。
我是非常认真的。
我来这里是为了改变自己。
家福:你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
高槻:……是的。
家福:从社会人的角度看,你很不合格。
但对于一名演员来说,这未必是件坏事。
试镜时,还有前两天的排练,你的表现都很不错。
在对手面前,你可以全情投入。
如果在面对文本时,你也能全情投入就好了。
把自己彻底地交付给文本。
高槻:彻底地交付?
家福:文本在不断地质疑你。
你要善于倾听,并全情投入,这样一来,你也会产生那种化学反应。
旁边响起了快门声。
有位客人在偷拍。
高槻目不转睛地盯着偷拍的客人。
家福按住高槻。
家福:你先出去。
我送你回酒店。
(对着店员)结账。
店员:好的,谢谢惠顾。
高槻站起身,走出店外。
65.酒吧前的道路(夜晚)萨博停在路边。
美莎纪坐在车里读书,车窗开着。
高槻走过来。
高槻:家福先生说要送我回酒店。
美莎纪:好的。
是上次那家吗?
高槻:嗯。
又有快门声响起。
一个拿着手机的人跑掉了。
美莎纪:我去交停车费。
高槻跑去追逃走的人。
家福从酒吧里走出来。
家福:高槻呢?
美莎纪望了望高槻跑走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高槻又跑回来了。
高槻:不好意思。
咱们走吧。
美莎纪看了看高槻。
高槻有些气喘吁吁的。
家福坐到后座上,招呼高槻上车。
高槻坐进车里。
汽车发动。
66.萨博,行驶的车内(夜晚)车内一片安静。
高槻开口说道——高槻:家福先生。
高槻:我的内心十分空虚。
我什么也没有。
您说文本会质疑我。
我觉得我在阿音的剧本里感受过这种感觉。
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追寻这种感觉。
所以,可能真的是阿音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家福看了看高槻,然后把视线转移到窗外。
家福开口说道——家福:我和阿音——高槻:嗯。
家福: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四岁的时候她死于肺炎。
如果她还活着,今年应该己经二十三岁了。
美莎纪透过后视镜瞟了家福一眼。
家福:女儿的死,终结了我们的幸福时光。
阿音不再演戏,我也辞掉了电视台的工作,回归剧场。
那几年里,阿音一直萎靡不振。
然后,忽然有一天,她开始写起故事来。
不,应该说,是说起故事来。
她的第一个故事……是在我们做爱后诞生的。
高槻一动不动地盯着家福。
家福:做完爱后,她突然讲起故事来。
不过,第二天早上,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因为我全都记得,所以就又讲给她听。
她把这个故事改编成剧本,参加了一个比赛,还得了大奖,由此开启了她的编剧生涯。
每次,她写作的灵感都是在做爱时产生。
她把故事讲出来,由我记住,然后第二天早晨,我再复述给她,她重新做好记录。
不知不觉中,这己经变成我俩的习惯。
性爱与她的故事紧密相连。
即使是看上去毫不相关的内容,她也会在达到高潮的时刻紧紧抓住故事的线索,然后把它讲下去。
这就是阿音的创作方式。
并不是每次都这样。
不过,当她的事业遭遇瓶颈时,灵感总会降临。
是这些故事帮助我们走出了丧女之痛。
高槻:……家福:我一直觉得我们很般配。
人生路上,我们都需要彼此的扶持。
我们的日常生活无可挑剔,性生活也非常和谐,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
可是,阿音背着我,还有其他男人。
家福望着高槻。
高槻避开家福的视线,瞟了一眼美莎纪。
家福:不用担心她。
家福与美莎纪视线相对。
家福:阿音还与其他男人上床。
而且,不止一位。
可能都是那些拍她戏的演员。
一部戏拍完之后,一段关系就会结束。
下一部戏开拍后,又会展开一段新的关系。
高槻:……你有证据吗?
家福:我亲眼见过。
有时,阿音会把他们带到我家来。
高槻望着家福。
家福:尽管如此,我从未怀疑过她对我的爱。
也无需怀疑。
她一边深爱着我,一边又自然而然地背叛我。
我们的关系的确比任何人都更紧密。
但她的心底仍旧有一片漆黑阴暗的漩涡,是我无法窥探的。
高槻:这些话,你有没有直接问过她?
家福:我最怕的就是失去她。
如果她知道我己经发现了她的秘密,我们就无法再继续原有的生活了。
高槻:会不会,她其实一直想要你问问她呢?
家福:……音跟你说过什么吗?
家福凝视着高槻。
车内陷入一阵沉默。
高槻开口说道——高槻:我可以讲一个从她那里听来的故事吗?
家福:嗯。
高槻:这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故事。
一个女高中生偷偷溜进她的初恋男友家。
家福:这个故事啊……我也听过。
这个女孩的前世是一条八目鳗。
高槻:没错。
女孩一次又一次地潜入男孩家,每次都会在他的房间里留下自己的“信物”。
家福:有一天,她在山贺的床上自慰。
这时,有人来了。
这个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到最后也不知道来的人是谁。
高槻:不……故事并没有结束。
家福凝视着高槻。
家福: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高槻:是的。
家福:那个人是谁?
谁上楼来了?
高槻:另一个偷偷溜进来的人。
家福:另一个?
高槻:是的。
来的人既不是山贺,也不是他的父母。
只是一个小偷。
而且,这个小偷看到半裸的女孩儿后,试图强奸她。
她拿起手边一只山贺的钢笔,刺进那个男人的左眼。
她拼命地挣扎,将钢笔刺进男人的太阳穴与脖颈,一下又一下。
等她回过神来,那个人已经倒在地上。
她杀死了那个小偷。
家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颊。
高槻:她的身上溅满了血,她在浴室把自己洗干净后,回家去了。
今天,她在山贺房间里留下的信物就是那个小偷的尸体。
第二天早上,她来到学校,准备向山贺坦白一切,并接受审判。
可是,当她在学校里见到山贺时,却发现他神色如常。
放学后,依旧无忧无虑地在操场上踢球。
她又等了一天,依然没发现什么异常。
生活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山贺家的尸体到底怎么样了?
难道那天发生的事情全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她再次来到山贺家门前,一切看上去都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一点——大门上安装了监控器。
为了不被人怀疑,她迅速从门前走过,没敢停留。
明明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而且自己就是罪魁祸首,可这世界却平静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然而,这个世界的的确确是变得更加险恶了。
她转过头:我必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我不能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因为那桩惨案的确己经发生。
我的确杀死了那个男人。
她在大门旁的花盆下找了找,可钥匙己经不在那里了。
她紧紧盯着监控器,因为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因她而起的改变。
她对着摄像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话。
即使对方听不到她的声音,也能从她的口型上看出她在说“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家福望着高槻。
高槻深吸了一口气。
高槻:我听到的故事是到这里。
也许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也许还没有。
虽然这个故事让人很不舒服,但在听她讲述时,我感觉,她是想告诉我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
家福一时无目以对。
高槻望着家福。
高槻:家福先生,高槻吸了一口气。
高槻:我所了解的阿音,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当然,我对她的了解肯定不及您的百分之一。
但我仍然十分确定,她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能和这样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了20年,您应该心存感激。
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不过,无论两个人有多么情投意合,相知相爱,你都无法窥探到对方内心的全部。
这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痛苦。
但是,只要肯努力,你完全可以看透自己的内心。
因此,我们真正要做的,难道不应该是真诚地面对自己,与自己的内心达成和解吗?
如果真的想要了解一个人,必须先要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家福凝视着高槻,没有回答。
高槻叹了一口气。
车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67.高槻入住的酒店门前(夜晚)萨博停在酒店门前。
家福走下车,高槻也跟着走下来。
高槻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家福避开高槻的视线,重新坐上车。
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高槻低头致意。
家福始终没有回头。
家福:开车吧。
车子再次启动。
高槻目送着汽车远去。
68.萨博,行驶的车内(夜晚)家福与美莎纪都默不作声。
美莎纪开口打破车内的沉默。
美莎纪:听上去他不像是在撒谎。
家福望着美莎纪。
美莎纪:虽然我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但他说的,肯定都是他所认为的真相。
家福没有答话。
美莎纪:我听得出来。
因为我从小就在一群骗子堆里长大。
如果无法分辨出谎言,我就无法活下去。
家福掏出一根香烟,递给美莎纪。
美莎纪:可以抽吗?
家福:嗯。
家福给自己的香烟点上火,又给美莎纪叼在嘴上的香烟点上火。
二人吸着烟。
家福迎着风,把手伸到天窗外。
他手上夹着烟,迎着风。
美莎纪也把手伸到天窗外。
风从两人的手旁吹过。
汽车在街头穿行。
突然,枪声响起。
69.剧场,舞台(白天)简易舞台上打着照明灯。
道具虽然简陋,但还算齐全。
《万尼亚舅舅》第三幕。
万尼亚(高槻饰)、谢列勃里雅科夫(罗伊饰)、叶琳娜(珍妮丝饰)、索尼娅(允儿饰)、玛丽娜(卫藤饰)、铁里金(木村饰)等人的场景。
卫藤:咳!
又来了!
这群该死的蠢猪!
闹什么玩意!
允儿紧紧抱住卫藤。
罗伊蹒跚着跑上舞台。
罗伊(后面的台词均为塔加拉语):快抓住他!
他疯了!
珍妮丝与高槻在门口扭在一起。
珍妮丝想把高槻手中的枪夺过来。
珍妮丝(后面的台词均为普通话):给我。
高槻:放开我,叶琳娜!
放开我!
他在哪儿?
高槻发现了罗伊,对着他举起枪。
高槻:啊,他在这儿!
珍妮丝:不要。
“砰”的一声,道具枪中冒出一股白烟。
罗伊倒在地上。
高槻:没打中?
我又没打中……见鬼,真他妈的见鬼了。
高槻把枪扔到地上。
珍妮丝跪倒在地,双手抱头。
珍妮丝:带我走吧,带我走!
不然就杀了我。
我不能再待在这儿!
高槻(茫然失措):我这是怎么了?
我在做什么啊!
允儿用力抓住卫藤,她拼命想要大喊,却又挤不出一丝声音。
家福:OK…家福拿起话筒说道——家福(英语):照刚才这架势,谢列勃里雅科夫很可能就被万尼亚杀死了。
那样一来,整个故事可就不一样了。
家福笑了。
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
大家一起鼓掌。
家福蹲坐着对高槻说道——家福:高槻,演得不错……高槻?
剧场后面的大门打开。
柚原与三名表情严肃的男子一起走进剧场。
柚原:这边。
一名男子走到家福身边。
家福:什么事?
刑警:我是广岛北警察局的加藤。
男子拿出警官证,对着舞台方向喊道——刑警:高槻耕史在吗?
高槻:我就是。
刑警:我们到那边儿聊两句,好不好?
高槻站起身。
高槻: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刑警:11月24日,周日晚7点半左右,你在新天地公园与一名男子发生争执,并殴打了对方的头部,没错吧?
家福与其他演员都望向高槻。
刑警:监控里拍到了你。
这名男子昨天在医院里去世了。
高槻:是的,我看了新闻。
是我干的,没错。
家福大惊失色地望着高槻。
高槻的表情十分镇定。
刑警:请跟我们一起回警察局,说明一下情况,可以吗?
高槻:我可以先换一下衣服吗?
刑警:好的。
高槻走下舞台,对着家福深深鞠了一躬。
家福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高槻被警察带走了。
70.警察局/车内(白天)柚原与尹秀一起走出警察局。
家福等在门外。
红色的萨博停在不远处的路边,美莎纪站在车旁。
柚原走到家福身边。
柚原:律师说,高槻本人己经承认了故意伤害致死的指控。
家福:我能见见他吗?
柚原:现在还不行。
现在更棘手的问题是,演出该怎么办?
家福:……这是现在要考虑的问题吗?
柚原:是的。
这是我们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
一是取消演出,二是由您来出演。
家福:……我演不了。
尹秀:您熟悉所有的台词。
而且,您和高槻一样,也是用日语来说台词,这样就可以把混乱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家福:尹秀,为什么非得现在谈论这个问题?
我演不了。
柚原:那就取消吧。
好吗?
家福:……请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考虑。
柚原:我们只能再等两天。
不能再多了。
家福:好的。
我们再联系。
家福看了看美莎纪。
尹秀与柚原对着家福点头致意后,坐上公务车离开了。
家福: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冷静思考一下吗?
美莎纪想了想,用拳头敲了敲萨博的车顶。
家福:啊。
美莎纪:我开车带您转转吧。
美莎纪坐到驾驶席上,家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美莎纪发动起汽车。
家福:上十二泷村。
你想不想带我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美莎纪:那里什么都没有。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家福:我不介意。
萨博发动起来。
71.道路(夜晚)汽车行驶在山间小路。
家福望着正在开车的美莎纪。
家福:找个地方换我来开吧。
咱们轮着开,一天就能到。
美莎纪:不用换。
家福:为什么?
美莎纪:因为开车是我的工作。
我一天不睡不成问题。
萨博在夜幕中一路向前。
天亮了,萨博还在继续行驶。
72.新潟县,国道沿线的大型超市(傍晚)家福手里拎着购物袋,从超市里走出来。
他拎着装得满满的购物袋,向停车场走去。
美莎纪躺在驾驶席上睡着了。
美莎纪坐起身。
美莎纪:谢谢。
家福: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美莎纪:我可以到轮渡上去睡。
家福:是吗。
家福坐进副驾驶位子。
美莎纪发动车辆。
73.道路(夜晚)美莎纪一言不发,专注开车。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
家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只有窗外的风景在不停变换。
随着汽笛声响起,汽车驶入隧道。
74.道路(夜晚)家福开口说道——家福:阿音去世的那天,美莎纪:嗯。
家福:我出门时,她问我,等我回来后能不能跟我谈一谈。
虽然她的语气很温柔,但我能感觉到她己经下定决心。
那天,我根本没什么安排,但却一直开着车在外面乱逛,不敢回家。
我觉得,一旦回去,我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一直耗到深夜,我回去后,发现她昏倒在地。
我叫了救护车,不过,她再也没能醒过来。
如果我能早一点回去的话……我没有一天不在想这个问题。
美莎纪:……我,害死了我妈妈。
家福望着美莎纪,等她继续说下去。
美莎纪:山体滑坡的那一天,我就在家里。
我家的房子被压塌了,只有我一个人爬了出来。
我爬出来后,望着塌掉一半的房子,望了好一会儿。
这时,又一波砂石滑下来,把整个房子都压塌了。
后来,在废墟下发现了我妈妈的遗体。
我知道我妈当时就被压在下面。
我没有去救她,也没有去找人求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虽然我很恨她,但我对她的感情并不只有恨。
家福:……美莎纪:我脸上这道疤就是当时留下的。
医生说,做手术可以让伤疤不这么明显。
可我不想做。
家福:如果我是你的父亲——美莎纪:嗯。
家福:我会搂着你的肩膀对你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怪你”。
美莎纪:……家福:但我不能这么说。
你害死了你的母亲,我害死了我的妻子。
美莎纪:没错。
萨博继续向前行驶。
75.轮渡,船上(夜晚)轮渡正在过海,镜头里是轮船驶过时水面上的航迹。
家福手里抱着夹克,穿过甲板。
家福走进船舱。
美莎纪己经躺在地铺上睡着了。
家福把手里的夹克盖在美莎纪身上。
船舱里的电视正在播放关于高槻被捕的新闻。
广播员:据说他当时与居住在广岛的市民山内和哉发生口角后,对着山内头部进行殴打。
山内被送往当地医院,之后被宣布死亡。
嫌疑人高槻耕史是一名演员,曾出演过多部影视剧作品。
去年,被周刊杂志曝光与未成年人保持不正当关系,后于今年1月与经纪公司解除合约,开始单飞。
上山动物园诞生的雪豹宝宝,今日起正式对公众开放参观。
家福自己也盖上一件不同颜色的夹克。
他闭上眼睛。
76.行驶的车内汽车穿过隧道。
阳光照进车内,家福睁开眼睛。
天亮了。
美莎纪:早上好。
车窗外,透过枯树林可以看到一面大湖。
萨博在田园中穿行。
汽车开过一家无人花店后,又倒了回来。
家福买了一束花。
汽车继续向前。
77.北海道,美莎纪老家,旧址(白天)萨博从石子路上开过,然后朝山脚下开去。
车子停下来。
美莎纪走下车。
家福也走下车。
家福手里拿着一捧花,几朵鲜花用橡皮筋捆在一起,非常朴素。
面前有很多裸露的树根堆积在一起。
依旧能看出山体滑坡的痕迹。
家福:……这就是你的家?
美莎纪:可能吧。
家福看了看美莎纪。
美莎纪:这里变化很大。
我可以往上走走吗?
美莎纪指了指前面的一个小山坡。
美莎纪向小山坡上走去。
家福跟在后面。
美莎纪站在坡顶。
家福站在她身边。
美莎纪:啊,那就是我家。
顺着美莎纪手指的方向,可以看到土地中微微露出一点铁皮屋顶的痕迹。
家福一时无言以对。
美莎纪对着家福伸出手。
家福看了看她,然后把花束递到她手里。
美莎纪拆掉橡皮筋,把鲜花一枝一枝抛下去。
美莎纪:我妈妈还有另外一重人格,名叫佐知。
家福:佐知?
美莎纪:是的。
她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出现的。
她说她只有八岁,然后在接下来的四年里,她一直都是八岁。
美莎纪继续把花抛到下面。
美莎纪:佐知经常在我妈暴打我一顿之后出现。
她的意识似乎与自己成年人的身体很不般配,因此动作十分笨拙。
每次想要走路时都会摔倒,因此她总是蜷成一团,一动不动。
佐知很喜欢玩九连环。
我们还一起玩过填词游戏。
她常常无缘无故地痛哭。
每次她一哭,我就紧紧抱住她,不停地抚摸她的后背。
我很喜欢那样的时光。
美莎纪抛光手里的鲜花后,点燃一根烟。
她向下走了一步。
家福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美莎纪。
美莎纪走下斜坡,朝着铁皮屋顶的方向走去。
美莎纪:我妈心中最后的一丝美好全部凝缩在了佐知身上。
佐知是我唯一的一个朋友。
美莎纪蹲在屋顶附近,用手在土里挖了一个洞。
美莎纪:我不知道我妈是真有神经病,还是为了拴住我故意装出来的。
不过,就算她是装出来的,那也是发自她的内心。
也许,她只有通过变成佐知,才能在这地狱般的现实中继续生活下去。
美莎纪将香烟插进土里。
她望着烟卷冒出的白烟。
美莎纪:山体滑坡时,我知道,如果我妈死了,佐知也会跟着死去。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动也没动。
美莎纪站起身,拍了拍手。
她走上斜坡。
家福伸手去拉美莎纪。
美莎纪:我手脏。
家福依旧伸出手。
美莎纪握住家福的手。
家福把美莎纪拉上来,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美莎纪握住家福的手说道——美莎纪:家福先生,如果关于阿音女士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就那么难以接受吗?
家福凝视着美莎纪。
美莎纪:我觉得她没有什么神秘的。
她就是单纯的那种性格的人,这一点你就那么难以接受吗?
她从心底里爱着你,但是同时,她又不断渴求别的男人,在我看来,这既不虚伪,也不矛盾。
这很奇怪吗?
家福无法回答。
美莎纪抽出手。
美莎纪:对不起。
家福:我理应受到惩罚。
我错过了知道真相的机会。
当时,我内心受到很大的伤害,我几乎要疯了。
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一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拒绝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因此,我失去了她。
永远地失去了她。
我现在才终于明白。
美莎纪凝视着家福。
家福:我好想再见她一面。
我想要见到她,痛骂她一顿,问她为什么要一直骗我。
我还想要跟她道歉,为我没有听她倾诉,为我没有那么坚强。
我希望她能回来。
我希望她还活着。
我还想再听到她的声音。
我好想她。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切都己无法回头。
我己经无能为力。
美莎纪摇了摇头,轻轻抱住家福。
家福的肩膀抽动着。
他把脸埋在美莎纪的肩头。
家福抬起头。
他抱紧美莎纪。
家福:活着的人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死去的人。
无论是以哪种形式。
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和你,也会一直这样活下去。
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家福: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家福用力摩挲着美莎纪的后背。
美莎纪也紧紧抱住家福。
家福:没事儿的。
我们俩,都会没事儿的。
二人默默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78.剧场剧场里坐满观众。
《万尼亚舅舅》的公演正式开始。
万尼亚由家福饰演。
家福:我偏要讲!
站住!
我还没讲完呢。
你毁掉了我的一生。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
都是因为你,我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全都浪费了,全都毁掉了。
你是我的仇敌。
我最痛恨的仇敌!
木村:我受不了了。
我要走了。
罗伊(后面的台词均为塔加拉语):你想要我怎么样?
而且,你有什么权力对我这么嚷嚷?
莫名其妙的东西!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就拿去。
我才不稀罕。
珍妮丝(后面的台词均为普通话):这里就像是地狱,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我要离开。
家福:我既有才华,又有智慧,还有勇气。
如果我的一生没有浪费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我何尝不能成为另一个叔本华,或是另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啊,我快要疯了。
母亲,我真没有希望了,我完了。
驹形:教授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允儿扶着卫藤。
家福:母亲,我该怎么做才好?
不,您不要说了。
我自己知道我该怎么做。
(对着罗伊)你等着,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驹形:伊凡!
家福怒气冲冲地退到场下。
他在舞台侧幕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
尹秀与木村担心地望着他。
家福拿起一把枪,再次走到舞台上。
79.后台后台一个人都没有。
电视里正在播放舞台上的情景。
罗伊与珍妮丝走进后台。
他俩坐在椅子上,望着电视。
过了一会儿,饰演阿斯特罗夫的柳正裕也走了进来。
电视里正在播放《万尼亚舅舅》的最后一幕。
80.剧场家福饰演的万尼亚与允儿饰演的索尼娅坐在桌前。
家福:索尼娅,我是多么难过。
你哪里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沉重。
允儿用手语表示台词。
舞台上方有字幕提示。
允儿:这是没有办法的啊。
我们得要活下去。
允儿用双手扶住家福的脸颊,让他面对自己。
允儿:万尼亚舅舅,我们要活下去。
我们还会迎来无数漫漫的长日与长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命运带来的种种试炼。
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要为别人工作,即使得不到休息,我们也要工作到老。
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
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
家福望着允儿,泪水从眼眶涌出。
允儿:那么上帝自然会怜悯我们的,到了那个时候,舅舅,我们就会看见光辉灿烂的、满是幸福与喜悦的生活了。
我们就会快乐了,我们就会带着一副感动的笑容,来回忆今天的这些不幸了。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也就终于能好好地休息了!
我是这样地相信着,我对此坚信不疑……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好好地休息了……允儿抱住家福。
二人望向观众席的方向。
镜头越过二人的身影,拍向观众席。
舞台渐暗,观众的掌声响起。
81.釜山街头(白天)美莎纪正在超市里购物。
货架上的商品上到处都是醒目的韩文。
美莎纪向银台走去。
店员:要袋子吗?
美莎纪:不用。
店员:有积分卡吗?
美莎纪:没有。
红色的萨博900停在停车场里。
美莎纪走上车,车后座上有一只狗。
红色的萨博900穿行在沿海公路上。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
她左脸上的伤疤己经不那么明显。
车后座上有一只狗。
屏幕上出现影片题目《驾驶我的车》,影片结束。
(全剧终)注:本文译自日本《电影剧本》2021年11月号。
——编者
滨口龙介像是拍了三个小时的日本公路观光风景片。电影像一个说教公路片,只为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故事情节的因果关系弱化,毫无铺垫的大量心里独白,所有人沦为工具人,只为了男女主的对话累积推动情节发展。唯一能看下去的动力就是西岛秀俊的面瘫脸,真的很有daddy的诱惑。
其实远不如《燃烧》那么有村上味道。为了某个故事而开启的179小时之旅。有亮点,有金句,但,179分钟?恨不得把整本书的对白都和盘托出的做法,使得流水账过于细致了。
drive my car,to your stage。出过一次事故,就不可能还是新车了🚗,就算维护的再好。以为会在雪景结束,因为那个场景给人几分岩井俊二(情书)附加值,所以,手语的是李沧东加成吗哈哈……感觉作结的过于面面俱到了,不止需要声音的留白。
某种意义上来看,《驾驶我的车》才是今年戛纳真正的《钛》,如同巴拉德的城市灾难三部曲,是一个灾异又怀旧的书写;舞台与车辆展现了将空间转化为幽灵媒介的两种方式,在滨口龙介的影片中,将90年代款的红色萨博转化为一种卡塔西斯效应,如同基耶斯洛夫斯基之蓝,通过扬声器,逼仄的空间里充满亡妻“附身”性质的纯视听,与戏剧指向了不同层级的过去,令他不得不占据驾驶室位置,当“驾驶”(冲动回路)被迫剥夺,就不得不爱上占据位置的另外一个存在,却无法真正通向她本身。家福的《万尼亚舅舅》也不是契诃夫的同名作品,戏剧强度支离破碎地分散于影片之中,在文本的视域下。剧场与排练厅令语言的沟通原则转变为无法分辨的杂语,解构日本人-日本语的主导性,又随着返乡的奥德赛进入人物原始的黑暗与空无,最终在人声之于舞台的消失通向潜在与超越。
暂时消化不了这个,也没有好好吸收过他的其他作品,按道理来说我是应该喜欢的,滨口龙介,一种有营养但又厚又硬的肉片,为了不伤到牙齿和咽喉无奈整个吐出来了,牙缝里全是文本。
超级大闷片。
西岛叔(的银幕形象)完全就是“外面人模人样,在家委委屈屈,女人倒贴严词拒绝,老婆出轨不敢吱声,苦了累了开车兜风,还不能耽误回家做饭”的样子啊,选角很精准了!小红车萨博900太好看了,电影成功有它一半功劳。
似乎就是一双极度自我束缚之人的互舔疗伤之遇,拖沓又余泄滞。
戏剧、小说、电影本身…跳跃在各种形式之下的尝试与套用,并未阻碍它成为一个更为完整的讲述;开车穿过的地区,有阳光,有白雪,有城市,有小村,和变化着的心境重重叠叠。更沉醉的是那种从未真正道明、却直到最后也在烘托的氛围:不同的人在用不同的语言进行同一场演出,实现交流;每个人的过去、秘密以及脆弱,在某个时刻总要因为聆听才能倾吐;你看创作上是这样的,满目疮痍的当下也是的。
影片最后临结尾《万尼亚舅舅》的部分让我数次反复观看,最后用手机记下了整段对白。似乎人越是上了年纪,经历了越多社会的无奈和人生的种种苦难,就越能欣赏得来象牙塔派文艺青年讨厌的高质量电影作品。对我来说,我非常感谢这样的影片,它提醒着我电影艺术是什么,提醒着我电影能触达的艺术高度和对人性探索的深度在哪里。另外感谢导演挖掘了西岛秀俊,让霓虹的文艺片除了是枝裕和镜头前的福山雅治外,又多了如此儒雅绅士的日本男演员让世界知道。另外三浦透子的表演也是透着大女主的气息,霓虹影坛后继有人。
无意义,矫揉造作的片子
还是小高持久啊,知道了那么多后面的故事。能力不行故事听的就慢,支棱起来!
太长了…最精彩的竟然是那个偷偷溜进卧室的女孩的故事
#Cannes2021 41min后驶入第二章,可以冲击剧本奖
不是我的菜。絮絮叨叨3小时,最后也没整出什么名堂啊?沉默是金。雪地上男主的哭戏尬死了啊。拍的挺好,下次不看了。
岛国娄烨,一堆惺惺作态。
?
救命啊!我不行,我真的不行,我感受不到这部电影的魅力,任何一场都没有。为了这部电影,我还专门挑了周六一大早来看,我还准备了热红茶,冰淇淋蛋糕,披着大厚毛毯在沙发上蜷缩着,结果看到我发呆放空,几度电视屏幕上反射着我在沙发吃蛋糕的画面,电影里还说着:“我们要活下去”这样的话,我觉得这一切都太疯了。
这种几个人坐一起絮絮叨叨或者干脆一个人絮絮叨叨的片子有一个侯麦足矣,后来伍迪艾伦洪尚秀滨口龙介看多了真的很无聊。侯麦的精髓在于通过文本构建一套游戏,这场游戏没有任何道德规则可言,唯一的规则是游戏本身,是情感。通过游戏,文本才能和影像上的极简形成的留白形成互动,而非游离在影像之外。这一点是伍迪的喜剧性和滨口的心理性没有做到的。
开篇很好,喜欢两人一边做爱一边讲故事那段,后面车上复述故事的后续也不错,但这是文本的魅力(好像也不是原文文本),不是影像的。另外感觉契诃夫与村上完全不相容,剧中剧很多余,各种语言鸡同鸭讲,只能反映沟通的无效。后半有点流俗,变成一个普通的相互救赎故事。但能给手语那么长的戏份,虽然有点莫名,还是挺感动的。也可能是想表达“音のない世界”。